凌华宗在原址上重建。
一山一峰如旧,一草一木成新。
不尽相似,却总也熟稔。
李普洱走在晞山的山道上,手中滴溜的是布包的厚厚一沓书。
清风自山林吹来,拂面清爽,他搭了手掌在眉骨上,踮脚去望。
眼中所见,是春来青碧,山花正开。
枯荣几度,转眼太徽已了落三次雪,迎了三回春,许多人与物,也已有了变化。
晞山不再是禁地了,但平日也并不常有人来,山静水寂,却并不清冷。
每逢上元灯节,亦除夕年关,再如中秋,弟子们会来山上拜访剑尊与楚长老,送好些元宵月饼,还有山下时兴的灯笼花样,悬满晞山。
山道两侧,檐下房角,皆是融融明光。
说起三年前的阴坑灾祸,修真界不少人提来,仍会心有余悸。
几日内局面万变,太徽在存亡间来回横跳了几次,险些泯没于虚空。
好在终是伴随定天针的落下,一切皆归于了安定。
但也不是一成不变。
于百姓而言,大多并不在意法则的变化,真要说有哪里不同,便是他们发现,那些平常会窝在茶楼听书的灵物们都消失了一阵。
然后又回来了,还是喜欢听书,还是投入万分。
不同的是,他们会坐在大堂前叫上一壶茶,一碟花生米。
听书听到激动处,灵物们会与所有来客一样拍桌吆喝,捧腹大笑,或用袖子偷偷抹泪。
散场后与好友去酒楼搓一顿好的,伶仃大醉一场,走出大门,沿河岸而行。
至长天落日,渔歌唱晚,心为之动,提笔写上一首打油诗,漫声吟来。
伴随法则的更变,有关灵族的事宜也在乔盟主的案头高叠了十分可观的一沓。
主要问题有三个。
其一便是:灵物们可修炼出实体,原先的兵主契该如何处理?
灵物尤其是兵刃化灵,并非由天道造化,法则的基本条中并未有可供参考的条目。
仅有寥寥四五个境界内有相关法则,且太徽是换了天道而不是完全重新开一个境界,也就没有运行法则基座。
乔岩原先的预案是以仙道盟的名义,将凌华宗的兵主契约推行出去。
谁知一日忽起大风,一群紫蝴蝶自冥府飞来,自此后法则更改,已化有灵体的剑灵可化出实体身形,通五感七情,有灵识则可勤勉修炼再去化形。
乔岩问师父是如何解决太徽没有法则基座的难题,谢苍山把一摞灵力写就的文书交给了他。
文书内灵力深厚,连乔岩也为之震动,谢苍山说:“看看。”
太徽没有,并不代表他界没有,同一个位面内,便有一个境界有此法则。
谢苍山曾从一只雀鸟的羽毛上寻到通往穿书局的时空罅隙,也便可以从冥府的一只栖息在红花的蝴蝶身上,找到去到这个境界的渠道。
那正是一同被太仪祸害了的太微境。
他在穿书局内便已与太微天道打过招呼,双方各取所需,太徽缺灵物的法则,太微缺轮回的法则。
于是太微引渡法则落地太徽,太徽则帮忙建设太徽的冥府。
后来他们两个境界还保留了友好往来通道,修士可以借其观光游学。
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化形的法则援引自太微,犹如妖族,并非生而化灵,有曜灵的协助,灵物已经正式登记了生灵造册。
他们正式成为与妖、魔族同一级的族类,但因其特殊性,再添备注,灵族与人族的关系,不再是主从,而是互利共赢的协助。
聘灵契存在,但不再是从前意味,而是任意一方皆可解去,灵物若未修炼至人身,可借聘灵契与修士一并修炼,为修士助力的同时也锤炼自身,见一见大千世界。
兵刃草木不化灵不计,但一旦生出灵识,即要向当地进行登记,发身份证明,不可害人,但也不能被他族困锁。
来去自由,是dú • lì的生灵。
化灵后得人形,便能各自追求大道,如此一并几十条细则推出。
不过这也衍生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便是很多灵物在换了班子的仙道盟及各分舵门前,问他们能不能去手刃以前的剑主。
另有的状况则是近来修真江湖上杀手的生意大红大紫,是不少已解了兵主契的剑主请托杀手去刺杀灵物,一查竟多是老仙道盟的人。
到了刺杀的地步,便已经是十分严重,正逢乔岩整顿修真界,清算老仙道盟内的藏污纳垢的旧事,挖出了不少恶事。
但他并不主张剑灵直接去shā • rén,且让他们等待,等仙道盟查清了,再让他们来处置。
就是也有许多灵物兴致勃勃来,却被天雷抢了先。
新天道在重新整理前太徽天道欠下的因果,至今让不少心虚的修士惶惶不可终日。
灵物没砍成前剑主,只能被请去吃顿饭消消气,负责这个的是苏知涯长老,他作为深度社恐,竟发现自己还挺喜欢和灵物们接触的。
一来二去也还结交了好些灵物,相邀以后去他的山头玩儿,灵物们也不成群结队去,只挨个去走走。
其中便有位灵物碰上苏知涯在山下,给一身怀六甲的妇人算命祈福。
他将平安钱交给妇人,听妇人莞尔笑道:“便代小柒儿多谢仙君了。”
那未降生的孩子,便是他的弟子十七。那些曾经被穿书者夺舍的人,皆入了轮回。
其中缘故,还是因他们把穿书者的老窝端了后,在那名叫巫浔的穿书者房中,发现了一方玉匣。
匣内是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内里竟是那些人的一缕神魂。
这便是巫浔的矛盾所在,他做不了一个好人,却也做不了一个纯粹的坏人。
新的仙道盟在以雷霆手段清扫修真界,乔岩忙的不可开交,但还有一事,递来的反馈越来越多,他却不知如何处理,遂上晞山询问了师父。
这就是第三个问题了。
已经化灵的灵物们,好像除了吃吃喝喝,对于很多类似人族的生活方式,还不大适应。
其中好几条乔岩看了也一言难尽,比如“走不稳如同手同脚左脚拌右脚摔了很多跤怎么办”“因为词汇量匮乏导致讨价还价失败”“本体手感有变化是不是想多了”等等。
以兵灵情况最为严重,但实在是灵物能才能理解,乔岩再会共情,也解答不了。
他家的且祝东风在盆里教杜鹃多说几个词儿,出了个主意,寻思还得灵族教灵族。
先把几个教好了再去让他们去带其他同族,且这个灵还要有些威信,才能更好制定教学计划。
起初这个牵头的任务先交给了李普洱,因为百川还要借他灵气养伤,又发现这少年还挺有前途。
不论是待万物之心,还是能和他好好唠一唠西皮,又能给他如何追老杀出主意,便也先继续更着他。
按理百川是昔日传承剑,在同族中威望也高,但教了几天,乔岩便发现不可。
百川根本无心上课,经常是学习一炷香唠嗑大半天,百川在李普洱的建议下,改变安利方式,成功发挥了他的表演天赋。
他绘声绘色卖西皮,拉了太多同族入坑,又因为太冷门,被他们咬牙切齿回来揍,是完全不包售后的那种。
乔岩的第二个人选是屠小窗的杀红尘,不过很快也否决了。
道魔的关系虽不可再恢复从前,如今也是互不干扰,但屠小窗现在是魔界君王,整顿魔界事务操劳,也走不开。
乔岩想单请杀红尘前来,可杀红尘表示要劝他们的魔君劳逸结合,再写写话本子什么的……
当初便是他提出要用话本子向阴坑外传递消息,谁知小窗写的太好,俨然要成为话本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杀红尘寻思绝对不能让他荒废了,就日日盯他的稿子。
这两个指望不上,乔岩便打算咬牙自己来,毕竟且祝东风已经回到了他身边。
但且祝东风说自己不成,他怕是要从一盆花开始修炼,也不知要用多久才能化形。
以后要变也是变成花妖,如今剑灵又与他们当年不同,他也不能给剑灵们再上课。
后来乔岩只能赶鸭子上架,让在凌华宗辟了一座山,建了个书院给灵物们先讲基础的,比如认字,完成他们自主读话本的心愿。
谁知他派去的几个长老上了不到三天的课,皆虚弱地来请辞,说自己实在不能理解灵物们的脑回路,难以担此大任。
这下没了辙,乔岩只能去晞山求助师父。
彼时谢苍山在兰因剑灵的榻前,翻过一页话本。
他端了茶润润嗓子,说:“不必担心,等二界通道稳定,会有太微的灵物前来,算带薪出差,当旅游来的,可请他来教一教。”
有了他这句话,乔岩便安了心,果然没过几日真就从天而降了一只灵物,也是把长剑化灵,有一个与春日十分相合的名字,看着也靠谱。
乔岩遂心生欣慰,可谁知刚欣慰了不久,那剑灵就带着其他灵物们开始满山闹腾,可见太微的灵物的生活也挺自在。
但后来乔岩也明白了其中用意,毕竟是两个不同境界的灵物,要彼此熟悉了才能进行接下来的安排。
等到大伙儿打成一片,来自太微的天道的教学计划才浮出水面,还有紫衣的修士和穆忻以及特别会唠叨的大和尚来当助教,剑灵们开始规律排课,用最快的速度让他们适应现在的身体。
就是乔岩曾见过那只他界剑灵去晞山看望兰因剑,下山后叹道:“常听他们提起这位兄弟,可惜他暂时醒不来,不然真想和他切磋一二啊。”
当初,谢苍山改换了太徽的天道,破除了法则的桎梏,又借用五行法阵,以及主角与反派的光环灵力召回了兰因剑灵。
但他却一直没有醒来。
第三年的冬末,怜拂前来告别。
怜拂终究是在多年前已经离世,他的魂魄不能在人间久待,随柳云裳回冥府去轮回前,往晞山上送了一坛桃花酒。
他在楚兰因的床榻前说了许多,有关曾经难以宣之于口的愧疚以及怀念。
离去前,他向谢苍山辞行,说当年教诲,铭记于心,虽不如父母之功绩,却不曾有一日一事辱没了凌华宗与这个身份。
且旧忆回想,他也真的以怜拂的身份行走江湖,认识了不少好友,并不是他在冥府曾以为的那般孤单。
再后来春风料峭,晞山庭中的雪又已化消。
乔岩有时远望见枝梢上青嫩的叶子,想春去秋来,时光匆匆。
不经想起那位他界剑灵听罢太徽的遭遇后,对他和屠小窗说的话。
他说太徽的灾祸来的太快也去的太快,快到是在修士们和凡人心上的重扎下去的针,抽出后连血也冒不出几滴。
这是一种危险,太徽不能总期盼有一两个英雄出来担所有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