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绮岚没有过问昨夜听见的那一声声怨恨且委屈的‘知潼’是何意,她郑重且真诚地直视着顾玥,将自己一颗滚烫的心也捧到了顾玥的跟前,。
少年人诚挚的感情,谁能不为之动容?
顾玥默然良久,并未开口,但眉中神色已于不经意间悄然松软。
她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姑娘,长而挺翘的眼睫轻垂,掩去瞳孔里一闪而过的哀意和嘲弄之色。
权势动人心、迷人眼,不过如此。
就在昨日收到女帝病危的消息之时,顾玥就知道了,命运的主道轨迹正悄悄来临,宁绮岚体内的天道意识将肆意冲上、用野心和欲望填充满宁绮岚的心脏,使她为了上位可以不择手段。
她还有些兴味地等着看宁绮岚被操纵着放大野心之后想要如何对她下手,今早便迎来了姑娘情真意切的告白和许诺。
昨夜的宁绮岚还只是那个被她一手教养的孩子,顾玥将梯子递给了她,现在这个聪慧而野心勃勃的皇女就立刻顺着向上爬去。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顾玥于心下赞赏她。
这个世界的命运轨迹是要让宁绮岚生生世世葬于大火之中、永远无法真正掌权。
而顾玥既然想要与天道作对,那所要做的便再简单不过。
她只需顺着宁绮岚的意思,配合宁绮岚演完这场戏,待宁绮岚逃脱火葬的命运之后,就可以功成身退、安心等待这具身体死亡。
所以顾玥为少年人的感情所动容了,她就像每一个色令智昏的失败者一般,沉迷于宁绮岚一句句甜蜜的情话之中,开始无声地纵容姑娘在她身边的举动,甚至于默允宁绮岚随意进出她的书房、与她一同翻看群臣们送来的奏折。
女帝病重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唯一的皇嗣被立为储君的诏令。
宁知潼做事素来果决,她尚未将宁绮岚传回宫,就直接将圣旨送到了摄政王府。
顾玥陪着宁绮岚接下了圣旨,送走了宫中太监,继而想与宁绮岚嘱咐几句日后行事的注意之处以及朝堂上的势力分布。但就在她回眸的那一刻,摄政王却分明瞧见了姑娘脸上压制不住而外露出的几许窃喜和兴奋。
那是被权势点燃升起的欲望,宛如人心底最贪婪的猛兽挣脱囚笼和束缚。
仅一刹,便令顾玥心中生寒。
年轻的孩子没有学会怎样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有些得意忘形了,因而在自己曾费力讨好的摄政王的面前也不加收敛,用着一种莫名傲然的像是要与谁证明一般的语气跟顾玥说道:
“玥姨,我马上就是女皇了。”
顾玥沉默地注视着她,过了许久了,一直到宁绮岚开始不满且疑惑地微蹙起眉,她才浅浅弯了弯唇,敛起的杏眸中既淡且空,含笑祝贺道:
“恭喜阿岚。”
“你上次不是说也想要佛珠吗?恰好我最近寻到了一串,就给你当做贺礼罢。”
女人拢着袖子,缓缓与她说,领着宁绮岚去了书房。
宁绮岚前几日跟她撒娇,说是喜欢她随身佩戴的佛珠,想问她讨要一串。
顾玥这两日特地派人去京外佛寺中的高僧那儿取来的,本想当做新年礼物送出去,倒是不料女帝的圣旨先来了一步。
“喜欢吗?”
她安静地看着姑娘垂头摩挲打量那串佛珠,轻声问了句。
宁绮岚恍惚了一瞬,随即扬起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喜欢!”
“玥姨给我的,我都喜欢。”
“我会一直戴着的!”
姑娘熟练地说起甜言蜜语,向女人张开了双手,将不做声的顾玥拥入怀中,贴在她的耳边小声承诺道:“玥姨,等我当上了女皇,我就迎娶你做我的皇后。”
甚至没有问‘好不好’这几个字。
如此自负且狂妄。
顾玥低着眉眼,平静地应下了,没有说什么扫兴的话。
第二日,她送走了宁绮岚,等来了女帝驾崩的消息。
自那后,顾玥除了在新帝登基的大典和上朝时见过宁绮岚,便再也不曾收到半点来自宁绮岚的音讯。
新帝高高坐在皇位之上,而她站于长阶下,中间无形的界线已将她们分隔甚远。往日于床榻间所说的情话、所做的承诺,在皇权的诱惑下变得如此脆弱,都无需何人挑拨,轻轻一碰,便摇摇欲坠。
在宁绮岚上位后第一次私下召见顾玥,是为了江南之地突发的水灾。
新帝想要询问摄政王的建议。
顾玥踏入熟悉的偏殿,不曾露出任何异色,恭恭敬敬地俯首行过一礼。
“玥姨与我,何必如此生疏?”
新任的女帝有些嗔怪地说着,却从始至终稳稳坐在椅子上,声音里微不可觉地显露了两分满意。
“君臣有别,不可逾越。”
顾玥脸色不变,平静地抬起眸子,目光下意识瞥过她搁在案几上的手腕。
那里正戴着一只玉镯,早已不见佛珠的影子。
女人胸腔中宛如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般,空空荡荡的,隐约响起一声极短促的笑。
也不知是在笑谁痴人做梦。
直至外边天色将晚,顾玥才从偏殿离去。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身后的新皇低声问她:
“玥姨,你认为朕会是个好皇帝吗?”
宁绮岚的声音听起来颇为苦恼和不自信,像是在下意识求助于顾玥。
女人足下一顿,定在了门口。
她今日来时有些匆忙,忘记披上裘衣了,这会儿被外边拂进的寒风一吹,浑身都发了冷。
好半晌,她才从漫天冰雪般的凉意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陛下自然会是个好皇帝。”
顾玥轻声笑道,瞳孔中再无半点暖色。
这是靖朝新任的女帝,却不是她的姑娘。
或许当真是她的年纪有些大了,这样短短的尚且有些稚嫩的试探便叫她心力交瘁、满身疲倦。
摄政王没有乘轿,自己缓缓地走,踩着路边的灯火和天上散落的月光,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她的脸色白得骇人,有些木然地拒绝了身旁侍仆的搀扶,好似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步伐略显蹒跚,径直走向了自己的书房,又在桌边停留了片刻,这才来到宁绮岚时常驻足的地方。
顾玥静立了一会儿,抬手取出书柜内侧被压着的一本游记。
稍稍一翻,里边就掉出一封信来。
女人垂着眸,逐字逐句地细细看过,将这篇由她笔迹所写成的信慢慢地读完了。
她捏着这封信,反复读过了两遍,随后淡淡地将信塞了回去,把一切都恢复成未被发现时的模样。
眼前莫名地开始晕厥,顾玥闭了闭眸,撑着椅子坐下来了。
喉中瘙痒之意兀然涌上,这一次的咳嗽来得十分剧烈。唇齿间一点点蔓延上的,尽是些酸苦的腥味,刺得她双目发红、险些落下泪来。
无力掩着唇的指缝中已溢满了红艳的血液,这些散着难闻气息的水珠从她的手心中滑过,由心头血般的滚烫转瞬冰凉垂落,将她膝上的衣裙也染脏了大片。
顾玥骤然勾起唇角,有些不可抑制地轻轻笑了起来,笑意蔓上眉梢,半阖着的杏眸中却满是惨淡和自嘲。她撑着桌子,深深低着头,稍显凌乱的墨发便散落至肩上,随着她颤抖着的身子而轻晃。
啪。
佛珠碰撞在桌边,骤然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她喉中那点似哭似笑的怪异音节给稍稍遮掩了下去。只听着唇中呕出的鲜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面上。
她笑这自诩精明的谋士为何在一个坑里跌了两次,又笑那羽翼渐丰的孩子吃相太过难看。
笑到最后,只觉悲哀。
不知过了多久,长裙上一片腥臭狼藉,女人脱力伏在自己的手臂上,埋下了头,无声无息地阖着眼眸,疲惫与厌倦便在黑暗中汹涌而来,贪婪地蚕食着她的意识。
阿岚啊,阿岚,何必如此着急。
阿岚啊,阿岚,骗得我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