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连沈稚也忍不住笑了,腮边浮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红袖姑姑,让他们把东西送进来吧,给小阿蛮尝尝新鲜。”
不一会儿,便摆了一桌热食。
本就是特意带回来给阿蛮吃的,沈稚也不拘束他,招呼红袖和秋儿也一起同桌而食。
阿蛮眼睛不眨,盯着沈稚用蟹八件拆那只蒸螃蟹,看会了便有样学样的也跟着做。只是他的手指修长灵活,也比沈稚的更沉稳有力,不一会儿功夫便完完整整卸出一整只蟹肉,连盘子一起端给沈稚,“小姐请用。”
沈稚脸微黑,她吃了这么多年蟹子,虽说偶有婢女服侍可也十分享受这亲自拆蟹子的乐趣……做了这么多年,速度竟不及第一次吃螃蟹的小兽奴?这还了得。沈稚也不甘示弱,片刻后也完完整整弄出一只。只是……看一眼阿蛮拆出的那只,完完整整、纤毫毕现。再看看自己手中这只,歪歪扭扭,偶尔还有细碎的蟹丝松散出来。
沈稚毫不犹豫,留下阿蛮的那碟享用。顺手把自己拆的递给他,“赏你了。”
阿蛮小心翼翼接过,难以置信得到如此优待。小姐亲手拆的啊……费了半天功夫,就赏他了?见沈稚已经开始享用,阿蛮有些舍不得吃,便凑过去轻轻闻嗅。然后躲开老远。“唔,怎么是腥的?”
逗乐了沈稚。
这小兽奴出身漠北,别说是稀罕的螃蟹了,便是连鱼虾都极少食用。难怪会嫌腥气。
阿蛮浑然不觉自己被观察着,好奇心都被这丑丑的八脚怪吸引了。像只猫似的,歪着金棕的眼瞳盯着它瞧,似乎要看出一个洞来。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想尝尝——毕竟是小姐亲手拆的,别说只是有些腥气,便是苦的辣的他也不舍得丢掉啊。
阿蛮小小地咬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好吃!”
鲜美的滋味留在唇齿舌尖,蟹肉洁白细嫩,膏似凝脂,嚼在口中鲜、肥、甘、腻、甜混在一起,回味无穷。
秋儿暗道能不好吃吗?这个季节里都城的鲜活蟹子价比金贵,若拉出去卖,这样品相的一大只便抵得过一个凶夷小兽奴的银钱了。
阿蛮可不知她如何作想,双手灵活翻飞着,一只接连一只大快朵颐。沈稚见他喜欢,心中也高兴,那么一大篓足够这小家伙儿美美地吃上两餐。只是蟹性寒,怕他吃多了肠胃不适,便也劝他用些性温的菜肴。
小阿蛮来者不拒,吃得极香甜。
沈稚从前养猛宠,便很喜欢看它们进食。如今有了小阿蛮,便再对旧爱们提不起甚么兴致了。她的小兽奴聪明伶俐,生得又漂亮又可爱,就是从前饮食太差,饿得瘦了些。如今悉心养了月余,可算把脸上养出点肉来,看起来不再那么瘦伶伶的可怜。只是身上依旧瘦削,大概是仍在抽条长身体的缘故。
沈稚吃一点便饱了,于是拄着下巴看他进食。偶尔还忍不住帮他布菜,小少年便红着脸吃掉。着实让人喜欢。
“明日起,你上午随我念书习字,下午便抽出一个时辰随红袖姑姑学规矩。”沈稚笑着交代他,“你接着吃,不必停。嗯,什么时候姑姑说你学好了,我再给你寻武师傅。免得不通习俗文化,闹出什么笑话让师父罚你就不美了。”
阿蛮咽下沈稚添给他的汤,“我知道了,谢谢小姐。那阿蛮什么时候能护卫小姐出门?”
“那便等武师傅说你可以出师了再说罢。”
阿蛮的小脸瞬间垮下去,碗里的蟹酿橙都不鲜甜了。
沈稚乐不可支,“你家小姐与你玩笑呢,别当真。喂…你怎么真难过了?阿蛮?”
小少年捧着碗低头,只摇摇头不肯说话。
沈稚见他难受,竟觉得心里似乎扎进一根细细的小刺,也不是多疼,偏又酸软得很。忍不住伸手揉他的头顶,温声劝道,“阿蛮的功夫很好,习练也勤奋,我都知道的。”
小兽奴仍垂着头,声音越说越低落,“阿蛮没用得很。明明给小姐惹了麻烦,没挨打没受罚,反而吃了小姐的螃蟹……规矩、功夫样样都没学好,又想着护卫小姐出门…我、我应该先赔小姐的小青蛇才是。”
“原来你是惦记这个。”沈稚捏捏他的脸颊,“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连你都是我的,吃几只蟹子怎么了?再说,我的阿蛮最有用不过,忘了你怎么答应我的?要做我最锋锐的匕首。哪有人天生什么都会,我相信以阿蛮的聪慧勤勉,将来必有一番成就。”
“至于碧影灵珠嘛,我一会儿带两只螃蟹去探望三姐,也就把它接回来了。咦?蟹子都被你吃光啦……哈哈不碍事,拿两样首饰也是一样的。”
*
便在此时,院外厨房的婆子去而复返,请见时捧了一只竹篮,里面盘着睡眠的正是碧影灵珠。
沈稚眸光微沉,红袖立即起身迎出去。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姨娘近日不在府中,三小姐愈发不像样了。竟把小灵珠送去厨房,说要喝蛇羹。幸而厨房的吴嬷嬷识得它,让用雪蛤给换下了,把小灵珠送还回来。”
“偷偷换的?”
“是。”红袖点头,“我已替小姐赏了厨房。”
沈稚冷笑,“不必偷偷,姑姑去拦下那婆子,一会儿羹做好了也不必厨房去送。从汀荷院里挑个最末等的小丫头,去奉给我那姐姐。对了,再派两个粗壮的洒扫婆子同去,莫让我院里的丫头吃了亏。”
那厨房掌事的吴嬷嬷也是个妙人,蛇羹细滑,她用什么替代不好?偏选了雪蛤。这不是暗讽沈媛癞□□妄想天鹅吃吗。
只可惜她那位庶姐恐怕没那么灵的舌头,尝不出其中的区别。
如果这羹是汀荷院的人去送,讽刺的味道便是浓浓的了。
红袖迟疑一瞬,“小姐不忧心她去老太太跟前闹?”
沈稚并不当一回事,“她不嫌腿疼,只管去便是。”
红袖讶然,小姐从前处事一向温和,近日来却不知怎的忽然转了性子。又看了看旁边正擦手的小阿蛮……难道是被这小兽奴影响了?也不对劲,能把他带回汀荷院里养着,原也不是小姐的风格。
就仿似,一夕之间打破了某种桎梏一般。
*
红袖此次南下川渝,正经带回了不少消息。
书房内,沈稚举着琉璃瓶对着灯烛轻轻转动,里面流光溢彩殊色九转,映着纤纤十指格外好看,“姑姑,这便是传说中的火荧蛾粉?”
红袖看她又露出小姑娘般的好奇情态,欣慰笑道,“正是。川渝地势山水特殊,潮湿干热、罕见日光,各村寨间也是云山雾瘴相隔,因此盛产些独特的蛇虫毒蚁,隔一座山,便是当地人都难以分认清楚。”
沈稚想了想,“这离火神教又是什么来头?”
红袖叹息,“我也是过了巴山渠水方才听闻。近些年朝廷对川渝的管控越发无力,当地百姓只知村长和寨主,不认府衙。有些居心叵测的江湖人便自创教派,愚弄百姓敛财,各有古怪的祭祀信奉。离火神教便是近十几年间突然兴起的,门主行踪飘忽不定,传说无人见其面目。只是他确有几分特殊的所长,火萤之术便是他的独门秘籍。江湖上也有传闻。”
沈稚微微蹙眉,“这火萤之术既传得如此诡秘玄奇,难为姑姑寻了蛾粉回来。对了,我那位世子表哥可帮得上忙了?”
红袖连连点头,叹道,“得亏了云南王世子援手,川渝之地各江湖流派多如散沙牛毛,规模和祭祀都不大,却神秘散乱的很。只凭我一人,短短时日恐怕连门路都摸不清。”
沈稚一愣,“我只道表哥痴迷江湖,不愿理会云南政事,这才离家出走。舅舅说他能帮忙时我还不信,没想到如今这朝局攸关的大事,他也愿插手相助了?”
红袖失笑,“小姐有所不知,世子爷哪里是真心厌恨政事。他是迷上了瑶苗族的巫女,非要求娶人家回云南府做世子妃呢。”
“啊?”
“此事说来话长,大致便是世子爷求娶,可瑶苗族自有规矩,巫女不得离寨。所以世子爷才流连巴蜀,不回云南了。这巫女也是个妙人,未来的藩王正妻之位,任哪位姑娘能忍住不动心?她偏不,提了两个选择,要么世子爷入赘瑶苗寨,要么当个走婚的夫婿也可。”
沈稚漂亮的桃花眼都睁大几分,“若我没记错的话,这走婚夫婿…可不拘一人吧?”
红袖也忍笑,“然也。这世子爷哪里能干?所以才一直纠缠至今,不敢稍离片刻……”
沈稚简直要笑出眼泪,“也算我表哥命中有此一劫罢。”
“却是我们的幸事了。红袖此番能顺利探得幻药的消息,也亏了巫女帮忙。”
她细细说来,瑶苗族介于村寨与江湖之间,自有些旁人不知的消息渠道。离火神教的门主唐川虽行踪飘渺不定,但他有个师叔却小有名气。此人贪财好色,口蜜腹剑,偏生得仙风道骨,极能唬人。最要紧的是,他也粗通火萤之术。
此人擅长钻研些奇淫巧技,犹擅炼丹制药。他将火萤之术与丹术典籍相合,竟真研制出一种旁门左道的独门秘法。
“火萤蛾粉?”
“正是。”
沈稚久久静默。其实无论小皇帝中的迷毒,还是那味能诱使野兽发狂子母幻药……其药性虽都淫邪左道,但归根结底最难应对的便在于“无色无味、防不胜防”上。这火萤蛾粉最大的功效,便是融入药物中,可使其渐渐消弭颜色气味,十分古怪。
红袖继续解释,“小姐勿忧,这东西也有克星,便是火绒鸟,我此番带回来一只。传闻火萤神蛾能飞着飞着便凭空消失不见……但此鸟却以它为食。可见万物相生相克,世间没有无解之毒。”
“况且这火萤蛾极为罕见,只在龙峡山的古溶洞中才有。那位叛教的师叔为了炼制火萤蛾粉,几乎将它们消耗尽了。如今存世的蛾粉,据离火神教中人推测,也仅余小小几瓶,都在那位师叔手里。”
沈稚点头,“姑姑,你刚刚说那位师叔叛教了?”
“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事不涉朝堂。这火萤蛾粉所制的幻药如今不止出现在都城的权贵手中,甚至还流进宫里……已然越了线。倘若真惹怒朝廷,几万大军围山剿匪,什么教派都得灰飞烟灭。”
“那师叔既为了钱财名利坏了规矩,离火神教当然不肯容他。”
沈稚转着小瓶,忽然奇怪问道,“既然如此,这些秘辛已关乎无数人生死,离火教必然捂得紧紧的,论理便是川渝的其他江湖人都不能轻易探知,姑姑又是如何听得的?”
红袖笑意直透眼底,“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姐!实话讲来,红袖哪有本事打探到这些?都是那瑶苗巫女的功劳。她和离火教的唐川很有些交情,因此才知道这许多内情,便是这瓶仅剩的蛾粉,也是唐川给的。”
沈稚点头,“蛾粉和火绒鸟都贵重难得,姑姑允了他们什么交换?等下,先让我猜猜看。是不是若有朝一日事发受了牵累时,求侯府的庇护周全?”
“这次小姐可猜错了。分文不取,没有任何条件。”
沈稚轻笑,“不谈条件,反是最大的条件。”
“不不不。”红袖连连摇头,“真的分文不取,秘辛和药物全都是瑶苗巫女白送的!她还高兴得很,再三叮嘱我,府上将来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找她呢。至于背地里世子爷与她交换了什么代价……红袖就不方便探听了。”
“噗嗤。”沈稚乐得用帕子轻轻掩口,“看来我这表哥此番栽得不浅呢。”
主仆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摇首轻笑。
*
红袖走后,沈稚独自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若她所猜不错,这位叛教而出的师叔,便是上辈子被宇文丞相送进宫里服侍小皇帝炼丹修道的苍云道长了。
如此一来,便什么都能理顺了。包括丞相府是怎么知道云南王世子身在川渝的……
上辈子敌暗我明,定国侯府处处受制于人。
如今情势逆转,沈稚必不会让悲剧重演。
只是……沈稚长声叹息,她如今年龄太小,都城里风云变幻、波谲云诡,她手边却无人可用啊!
北海和红袖姑姑都被她支使得简直脚不沾地,真怀念上辈子那些用惯了的人手。
沈稚闭着眼睛翻身,明日沈媛要闹起来顶好是趁早些,正好替她寻个由头为汀荷院添人……
*
另一处,有人同样的闭着眼睛睡不着。
阿蛮翻来覆去。小姐亲手拆出来的螃蟹真好吃,给他添的汤也好喝……他却总是给她添麻烦。也不会办差……
真是没用!
没用透了。
他咬着牙回忆起那段血红色的“预知”。
在梦境里,‘他’听闻那个可怕的噩耗,刹时间痛断肝肠,浑身真气乱涌、血脉逆行……
阿蛮一丁点儿都不想再经历。
可却不得不承认,梦境中‘他’与现在是截然不同的,身体里那充盈的真气和澎湃的力量感,让如今的阿蛮心驰神往。
不止如此,‘他’对周围的一切有种隐隐的掌控感。那是属于上位者的心胸气魄,‘他’似乎有能力掌控所有事情,应对所有变故……
当然,除了那个噩耗。
阿蛮不向往那个既定命运中的‘他’,‘他’再厉害又怎样,连自己的小姐都守护不好……
他也不后悔改写了自己的命运。
他只是有点后悔将轮回匕首藏在漠北了。
当时是受了刺激,一心只想着摆脱那些“预知”,证明他的命运并非不可更改。
如今他做到了——他比“预知”中提前两年遇到了小姐,这样的日子神仙不换——可却忽略了,那些“预知”也是有用的啊!
比如,他也许可以窥见自己在何处学到的本领……
他有点怀念那柄奇异的匕首。
他还想知道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