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无朝廷调令,这假刺史也不敢发粮赈灾——开仓放粮的政治意义非同寻常,即便是一州长官也不能独自承担。何况他只是个小小的县令。
沈瑞愁红了眼。饥民每天都在饿死,这有粮不能发是何等的抓心挠肝。自古军政之权必须分开,他是武将,只负责领兵平叛。万万不得干预地方政事,否则便有造反之嫌。
直到此时沈瑞才恼恨自己身上没有勋爵!
倘若他除了军职以外,还有个“定国候世子”的名头……
也有个敦促州府、代圣天子施仁政救灾民之责啊!
到时候这位代刺史一请,他以勋爵之身一允,特殊时期开仓放粮救民于水火,合情合理。可他偏偏不是世子!
哪有一州刺史向领兵的将军请示的道理。
沈瑞恨得咬牙切齿。老副将让他八百里加急向都城请示,勿要轻举妄动。
沈瑞却片刻都不想等。
即便他等得,饥民也等不得。
*
一开始沈稚蹙眉跟着着急,可听来听去的,却咂摸出一点旁的味道。
“胆子大了呀阿蛮?”她忽然弯了眉毛,笑盈盈的,腮边隐隐浮出两个小小梨涡,“你说了这许多,足见又出了什么坏主意!还想着如何往回兜呢?快快从实招来!”
堂堂昭武校尉竟忽然红了脸,慌忙低头不敢再多看她的面容,腼腆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小姐…”
沈稚得意,“我还不知道你?少耍小花招了,快快说罢。再多绕圈子当心挨揍。”
阿蛮点点头,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沈稚旁边,在她讶异的目光中肃了神色,郑重跪地叩首,“小姐见谅,下面的话阿蛮只敢跪着说。”
沈稚险些笑出声来。伸出白纤的手,照着他圆圆的后脑勺比划了一下,终究没舍得下手。阿蛮都累瘦了……
“你说罢。”
很快她便笑不出了。
燕云叛乱不止这一处,沈瑞平了关州之乱,便带兵去了别处。只留阿蛮带一千兵士留下,以防小股暴民。
阿蛮说,关州在前朝还有个旧称,叫长平。
他奉了朝廷钦封的二品郡主——长平郡主之命,施仁德之政,救万千灾民。
长平郡主以田契向州府借粮,再请各县代为分发,契借给当地百姓。饥民所借之粮可分三年归还,且分毫利息不取。唯一的条件是,凡借粮农户必须落籍长平。凡饥民无田耕种者,由长平郡主按人丁配给荒田,十税仅一。
三年后,农户所借之粮具清,州府再将田契归还郡主。
此令一出,关州无数饥民纷纷奔走相告,泣泪跪叩。
各县衙外均排起了长龙,契借粮种的农户们络绎不绝。旁边还有行善的大小粥棚,虽没有徽记,可百姓也知这必是长平郡主娘娘怜惜百姓的善举……
此灾之后,关州家家户户给郡主娘娘立了长生牌。不止如此,后到关州落户的逃荒饥民,很少称自己是关州人,大多用起了前朝旧名,自称长平人。
*
沈稚听得脊背发凉,手指微微发颤。良久,才指着阿蛮,“你、你怎么敢……”
凶夷少年俯身叩首,“阿蛮知错。”
沈稚颓然坐回去。“我不信你当时…想不出旁的办法。况且,”她眸光微动,“你故意让沈瑞先取关州,是也不是?”
阿蛮笑笑,承认了。“什么都瞒不过小姐。是,若论有何名目开仓放粮,我至少还有三四个方策……可样样都不比如今这样好。”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沈稚怒道,“开仓放粮、抚恤民心之事,天下间只有圣上可做!纵然一州刺史也只能代百姓请旨,等陛下恩赐而已!因为那是他的子民。庶民们感激涕零的,也只能是天子啊。旁人做这收买人心之事……”
“小姐!小姐…”阿蛮站起来扶住她的手臂,“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别气……”
“小姐所言,那是太平天下的应有之理。可如今呢?”阿蛮低声说道,扶她缓缓坐下。沈稚瞪他也只偏头当做没看见,“藩镇割据,哪处封地上的百姓不都是只认藩王?况且如今国库早就被耗空了,军饷都恨不得各地自筹。咱们北境守军都穷成什么样了?还不是因为没封地。此次朝廷封功,给的也尽是些虚职虚衔,几个发俸禄的?”
“再者如今世家各谋己私,朝臣们也结党勾连。宗亲贪婪、国主怯懦……倘若年景好也便罢了,可如今连年灾祸不断,北部和南楚都不安分……小姐,眼前的太平景象一触即溃,大厦将倾就在转眼之间。咱们定国侯府空有北境守军,却没粮没地啊。”
沈稚也不装了,渐渐坐得极稳当,眯眼看着阿蛮,“我瞧你这‘侍卫’,想得倒是长远……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动了这些心思的?”
阿蛮被她盯得极不自在,垂头小声嘀咕一句。
“你说什么?”
阿蛮抬头,忽然笑了,小虎牙白灿灿的。
“大概是……从小姐日日看着燕云舆图,皱眉苦思时开始的呗。”
砰——
沈稚终归是没忍住,抬手在他圆圆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
沈稚从前是有想过,给族人们寻一处退步。她的首选其实是与燕阳王结盟,燕阳王有封地而无兵权,定国侯府有兵权但无封地。两家相合,正可互相弥补短处。北境守军也有个稳定的后方,不至于腹背受敌。
可此举风险极高,且有不少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