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稚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不由一动。
可那抹微醺的羞赧薄红淡去得实在太快,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凶夷人深邃的金棕眼眸也只波动了浅浅一瞬,便又恢复了之前的一片黯然。
他低沉的嗓音微带自嘲,“是阿蛮失言了,不该多此一问。”
沈稚被他气得肺疼。
他这是什么意思?
隐瞒身份、骗她许久的人,明明就是他。自说自话、主动要赔命给她的人,也是他。如今又摆出一副痴情错付、沦落到多问一句都不敢的倒霉样子……
敢情恶人全被她当了是吧?
沈稚气得冷笑,“好啊,你既有如此自觉,我也不好太过心狠。”盯着他喉骨的眸眼眸微眯,“窒息而亡,这死相未免太过难看了。竹雨——”
她高声唤了一句。
竹雨始终在房外守着,闻声立即进来,“小姐有何吩咐?”
沈稚声音平静得很,“去将那小书架上,第四层、三格子中的药丸用温水化了,给他。”
竹雨身上一僵,缓缓抬头,目光惊疑不定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遍,终于忍不住问,“小姐,那药……真、真要给阿蛮吃么?”
沈稚点点头,目光望着竹雨时便温和了几分,“去吧。”还多嘱咐一句,“仔细些,莫沾到自己了。”
“是。”
不一会儿,竹雨便捧着个小盖碗回来,刚要奉给阿蛮,沈稚道,“拿来先给我瞧。”
沈稚轻轻揭开盖碗,闻了一下。
“小姐当心些。”静默的凶夷人忽然出言提醒。
沈稚嗤笑一声,睨了他一眼。纤纤手指将盖子合了,轻描淡写,“就是这个。喏,给他吧。”
竹雨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归是默默将药递给阿蛮。
走时一步三回头,似乎很是不落忍。
沈稚就显得薄情多了,嗓音清清冷冷的。“这药原是为我自己准备。药力徐徐而来,并不多猛烈痛苦,是难得的好东西。今日便破格赏你了。”
他猛然抬头,目光鹰隼般锐利,“小姐为何要备这种东西给自己?”
沈稚轻笑,“如今这世道……谁家的女儿不备着些?总好过前世那般。”
利刃穿心而死。
凶夷人一颤。原本凶狠的眸光瞬间柔软下去。
他低头望着那药,声音微微发哑,“阿蛮谢小姐赐药。”
仰首就要饮尽。
沈稚忽然抬手拦了,漂亮的桃花眼中隐有光芒,清冽的声音中,生生听出几分藏得极深的凶狠意味,“难道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解释的么?”
他回望着她,良久,摇了摇头。“小姐若肯看在往日情分上,对阿蛮网开一面,就不会赐下这杯毒药了。”他静静看着那杯浓稠的暗色汤药,冷硬的唇线微微勾了勾,“阿蛮拼尽一生,凡是能为小姐做的…全都做过了。凡是能想到的、讨小姐欢心的法子…阿蛮也都一一试过了。最终……”
异族人笑得有几分勉强,“最终也换不来小姐的片刻心软。更不用奢望小姐多信我——你知道了我是谁,立即就要斩断这双生蛊的牵连,甚至不惜以命相赌……”
沈稚一僵,是了,这家伙还不知双生蛊主蛊、跗蛊的生死之秘。他不会以为,她急急引出主蛊,就是为了他将来死的时候不连累她吧?
或者更绝一点,为了杀他时不被双生蛊所牵连……
沈稚哽住,半是心疼半是生气。她最近对他不够好吗?
整个郡主府都知道原来的侍卫阿蛮、如今的苍月首领是她沈稚亲自选定的盟友和夫婿。她和他月月欢好、床笫间甜话不断,两人往来寄说相思的信件——虽说是他写给她的多些——都堆了满匣子……
敢情都是为了解蛊么?
这小混蛋有没有心!
阿蛮仍在低声说,“既然得不到小姐的怜顾,前尘往事也就…不必再提罢。”
无凭无据的,哪怕是实情,他自己听来都觉得像极了诡辩。也就没必要说出来让她为难了。
这理由冠冕堂皇。却骗不过他自己。
他心中隐隐知道,他不是不想说,而是实在不敢。
若没一句解释,任她杀了他复仇泄恨——也算是他求仁得仁。
但是,倘若他说出来了,他将前世种种和盘托出,而她却不肯相信的话……
那结果他仅是想想,都觉痛彻肺腑。
他这辈子倾尽所有,都换不来小姐此刻的半点心软犹豫。
前世阿羌在小姐心中又哪有什么分量可言?他不想再赌下去。
那药拿到手中的一刻,就已经认命了。
“杀我报仇既是小姐的心愿,阿羌甘愿赴死。只求小姐一件事。”
“你说。”沈稚神色淡淡的,似乎隐隐不耐。
“小姐从前常常亲手喂我糕点,如今这杯茶,可否再劳动小姐一次。”
沈稚眉梢微挑,“哦?就这?”
“嗯。”
她毫不犹豫,抬手端了那盖碗,喂到他口边。嗓音温柔一如往昔,“乖阿蛮,喝吧。”
那手很稳,没有半点儿迟疑。
阿蛮心脏蓦然就痛了起来。血流一股股向心腑冲了过去,又胀又麻。他再不犹豫,张口要喝了那杯药茶。
熟料沈稚却忽然将盖碗向后轻移,躲开了。
他心中猛然升起希望,抬眸去望她,却撞见她眼眸中一点天真而残忍的微微笑意,她逗弄似的轻轻开口,“阿蛮,你怕么?”
他心中一沉,声音喑哑。“怕。”
沈稚极了解他,她好奇地凑过来望着他的眼睛,“你是怕死了之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是不是?”
“小姐。”他终于有几分撑不住,“这次之后……是真的再不能相见了。”
沈稚竭力压下心绪波动,面上依旧是带着浅浅笑意,“哦。既然如此,若有什么遗言你此刻便说了吧。”
凶夷人闭目轻声道,“那柄轮回匕首,我已经放在小姐书房的暗格里。小姐之后…可用它剖出我的心脏和肋骨,埋在关州。阿蛮愿守护小姐一生康宁顺遂。”
砰——
沈稚将那茶盏重重撂了。深深吸气,似在压抑什么,“好、好、好,阿蛮,真有你的。”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凶夷人茫然无措,“小姐若不喜,那便算了。”
又解释一句,“我不是有心惹你生气。”
沈稚暗暗将手指捏得死紧。很快调整好险些失控的情绪,重拾温柔笑容。几番折腾下来,那微温热的药都凉透了。她端来喂到阿蛮口边,“这点小事,我当然可以答允。阿蛮小心辣口,慢些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