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天发生的事,便有物是人非之感。
白少华倚在窗下的炕上,红木雕花窗凝了薄薄一层露,窗外的天已凉凉地暗下了来。
他发了许久的愣,置于膝上的鹊尾炉已经冷了。
他擎起那小炉银质的细长柄,晃晃悠悠地搁到几上,合眼唤一声:“霜照点灯。”
梳着丫髻的小姑娘踮脚揭起雁足灯上的罩,晃晃悠悠地点燃了烛。
她粉雕玉琢地站在灯下,细幼的鸦发柔软地垂在肩上,纤弱地披着缀兔毛的浅粉披肩,圆圆的眼眸垂下来,安静地映着一豆暖橘灯火。
“珠玑阁?”
霜照轻轻地说一声是。
“陈清川遣你来,是有什么话要说?”
“阁主只让霜照来照料你,没有其他吩咐了。”诗磨的剔透玲珑,酒灌的痴呆懵懂,小姑娘说话时别有一种咬文嚼字的灵气,“但是霜照自己有话要说。”
她抬起头,看着白少华。
“我初次见您是在顺愿坊,不知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后来我知道了你的许多事,因为珠玑阁的情报交接我在其中。”
她说话间朱唇贝齿微微显露,像细幼的珍珠沉在胭脂里。
“阁主拿心交付与你了,我不愿你一无所知只将他心血全当驴肝肺去。”
“珠玑阁本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般的存在,抽身于世间纠葛之外。阁下分有十二部,以天干为序,琴棋书画刀枪剑戟,辈出贤臣名将富商巨贾,虽只以情报通达在江湖声名鹊起,却也自成一隅安于天下。”
“可阁主……他为你倾尽所有、散尽家财,阁中动荡分崩离析——你一概不知!”
“我来,也确是有要务在身,但那是许久前的任务了。”霜照从披风下伸出手来,腕上垂着一条珠玑细链,手里攥着一枚琉璃印玺,交付到白少华手里。
白少华将那印玺摊在掌中细细地看,刻的是鱼龙出海,鸾凤腾空,剔透的棱角在灯火下微光熠熠。
他将手伸出去,腕子向下倾,印玺盛在掌心:“拿回去。”
霜照摇头,后退一步:“我已迟了许久才转交到你手上。我们阁主说,阁主夫人也当有一方珠玑阁印玺。”
霜照转身到南窗下熄了铫盏下的火,水雾袅袅,琼浆汩汩。
她返身回来捧着一盏棠梨煎雪,垂眉顺目地放落在案上。
“您用。”
冬月十二,大雪。
楸玉局冷冷地摆在案几上,苍青色的玉石显出一种苍远冰凉的色质。
一粒白棋在局中搁落,冰凉的指尖撤离棋子落出一声静静脆响,“嗒”。
白少华笑着抬眉呵出一口白雾:“我输了。”
陈清川与他相对跪坐,白色的衣襟绣着鱼鸟纹,束出劲瘦腰躯的束带间缀着一枚冷玉,袍带泠泠垂落。蔽膝厚重,雪白的外袍罩在衣衫外显出一种温和的贴服。唯有他肩上一段绒绒的白毛厚缎搭着,搭出了些温度,落下一条银链又缀回肩后去。
白少华捧一盏桂圆汤喝。忽而又笑道:“我看着,我给你挑的这件衣衫还不错。”
他一手撑在桌沿,慢慢地越过棋局,另一手去碰陈清川的眉目,以指尖轻轻地抚。
“是这样的眉……这样的眼……”
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这人实在生得眉目清俊,清寒彻骨。
陈清川抬手握住了他的腕。
陈清川挑起唇角,缱绻的笑意霎时融化了他骨子底里的清寒。
夜里下起大雪来,鹅毛白雪扑簌簌地压在窗棂上。
不知是否是这雪的缘故,白少华这夜无端端做了个梦。
梦里又是另一番天寒地冻风饕雪虐。
他梦见了陈清川。
陈清川白衣单薄,与雪山群巘融为白茫茫一片,剑入鞘掩下锋芒,在三尺厚雪里推着雪前进,浸了一身雪水。
遥遥可见远处微微泛青的天,群山覆雪连绵起伏地拱着那抹天青色,天光黯淡重云蔽日,陡峭的山脉尽皆覆满了雪,显得起伏无差,只是模模糊糊一条曲线,雪光微弱,与天成映。
这景色寂静壮丽,蔚为大观。
登上雪山云颠时风雪漫天,他孤身一人立在天寒地冻里,却凝了一身霜华无双。
白少华遥遥隔着梦境看他。
仿佛心尖儿上压着一颗冰,那颗冰却又渐渐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