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立春,我总要去一趟万宝山。”千广林看着满店鲜花,就像看到了春天,“每次我都会在那里看到一束青白洋桔梗,颜颜,是你吗?”
千颜手指有意无意地在花瓣上拨动着,“又到了立春,过不了几天就是除夕。我小时候听我妈说,那年的立春是除夕,除夕那天,堂姐没了,所以那之后的每一年除夕,您都一个人去万宝山墓地的宾馆守岁,不和我们过。”
花店没开灯,只有阳光透过硕大的叶片照射进来,落在千广林的侧脸,投射出晦暗不明的斑纹。
“春节是一年之始,我一脸丧气和你们过算什么,免得把霉运带给你们。”千广林忽然笑了,“不过今年我不去万宝山墓地,就在家,你要是邀请我,我就去你家——如果你邀请我的话。”
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懂的对话。
“二叔,fauxamis是您吧?”
花店外就是最繁忙的路口,车笛声透过玻璃传入,心脏搏动的声音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千广林坐在藤制小椅上,拾起圆桌上的小卡片,慢慢地用黑色墨水写着什么。
千颜将花放在一旁,“fauxamis,珐语意思是‘假朋友’。您去珐国留过学,所以您应该知道,在珐语英文体系里有这样一个现象,一模一样的单词代表截然相反的意思,比如pain,英语是‘痛苦’,而珐语却是‘面包’——一种慰藉身体的食物。这个现象——我们一般称之为‘fauxamis’。”
千广林笔尖没停,“所以呢?”
千颜:“如果我们要对一个飞机场进行建模,应该怎么计算每天起降数量?”
千广林轻一勾嘴角,“如果是我,我会找机场内部人员要数据集。”
“这是您的做法,您有人脉。”
千颜说,“但是最通常也是最简单的做法是取平均值——对机场这一年或近几个月的公开航班数取平均值。”
“你继续说。”
千颜:“我记得我刚学数学里的平均值的时候,我问过您,为什么要在x上加一个横杠代表取平均,您说是约定俗成,没什么道理。您还记得吗?”
“所以你现在想明白了吗?为什么要加一个横杠。”
“没有,到现在我还是没能想明白,”千颜说,“可我一直记得‘约定俗成’这四个字。”
“哦?”千广林放下笔。
千颜:“一个不起眼的小横杠,我们约定它是取平均的意思。可是二叔,为什么那天书里会出现广播风暴?为什么飞机数量会失控——所有人都觉得是初始值出了问题,的确,怎么看都是初始值设错了才会出现这种现象。”
千广林:“我想易左临临死前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
千颜:“是你,二叔。你知道,根本不是初始值的问题。在一般的阿拉伯计数系统里,变量上添加一个小横杠意思是取平均,可是在罗马计数系统里,这个横杠是用来记大数的,是乘以1000的意思!二叔,当年易教授请你帮他优化算法,你趁机会改了他的计数模式,以至于每一次算出的飞机起降次数不是取平均,而是直接乘以了1000!”
“不止如此,飞行时间原来也该取平均,但是因为乘了1000,就导致之前的飞机还没来得及落下,后面的飞机便已经起飞。主角所在的飞机滞留时间很长很长,而又不断有新的飞机起飞,一切都乱了套,这就导致了广播风暴,这才是您的真实目的——您知道易教授一定会自己穿一遍这本书,你知道他只要穿,就一定会引发广播风暴,是你杀了他!你就是那个fauxamis,假朋友!”
千广林沿着卡片的折痕对折,缓缓地,“你说对了,是我。”
千颜:“那天在场只有你和易梧支持毁掉书,易梧是为了我,二叔,您呢?您是为了我,还是想毁掉书里的建模数据?书存在教育部这些年,马上危书计划要启动了才发现书页老化磨损,也是您动的手脚吧?”
“都是我。”千广林将卡片用一根小木棒贴起来,捏在手里转了两圈,“所以,现在我们要去万宝山送花,还是去古岛饭店见那个人的女儿?”
“二叔,你犯法了。”
“‘我拿到那个女孩穿过的书,我不信,可结果让我不得不信,那本书里所有NPC的心情阈值比我原定设计的要低一个数量级……这个可怜的女孩就这样被困在书里四个小时,以至于她患上了穿书抑郁后遗症。’”千广林抽出一朵洋桔梗,放在手里狠狠捏碎,“千颜,我背得一字不差吧?”
“二叔……”
“千颜,你参与了危书计划,当时你自己读到这一段是什么感受,现在我告诉你这个可怜的女孩是你堂姐——我的女儿,你又是什么感受?他撂下一堆烂摊子自己逃回国,但是千语一辈子都逃不掉了,我看着你堂姐从小长到大,你以为我当不了青大教授吗?可我不能去,我还要照顾千语,我只能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小心地看着她,看着她一天一天学有所成,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更沉默。除夕那天,立春,我以为明年会是好的一年,我以为春天就要到了,可是……颜颜,她死了。你告诉我,易左临不该死吗?!凭什么他的女儿好好地活着,而我的女儿却要因为他痛苦一辈子!”
·
“是千颜二叔?”易梧有些吃惊,可很快她便接受了这个答案。
那天研究室第一次遇见千广林的场景在易梧脑海里铺展开来,他对她的质疑,还有他在听到自己叫他‘二叔’时反常的挑眉……似乎完全能解释为什么易梧一直觉得千广林不喜欢自己。
章也礼:“千广林和你爸是利乌合大学的校友,他是研究算法的,你爸主攻穿书应用和书籍研发,他们在珐国关系还不错,经常一起开研讨会——这是利乌合大学给我的资料,你看。”
只见章也礼从牛皮袋里取出一沓旧得不行的报纸,报纸上年轻人神情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书。
那时候他们还是朋友。
章也礼继续道:“广林要孩子比较早,千语六七岁得穿书后遗症的时候你和千颜甚至都还没出生,而且又是在珐国,所以我们才不清楚具体原因。诺,这是我从珐国医院档案馆里拿到的治疗记录——让千语患病的书就是你爸的作品,而且,今天早上,这本书里的bug在协会官网榜单上被冲到第一名——上传人就是fauxamis。”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易梧皱眉。
“立春。”
“?”
“那一年的立春,和除夕是同一天。千语的忌日。千语……曾也是我的学生,我该去看看她的。我记得她最喜欢洋桔梗,她说那是她能看到的唯一的颜色。”
仿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像一柄小银锤在神经末端敲出警示的声音,只听易梧说:“千颜昨天在花店订了一束洋桔梗,说今天来的时候顺路去取。”
章也礼神色暗了下来:“她不能自己开车,所以她怎么过来?”
“她说有人会顺路捎她。”
“谁?”
易梧的心沉到谷底,答案呼之欲出,可她却没敢真的说出来。
如果千颜已经知道她爸爸和二叔的关系,知道她的千语堂姐是因自己爸爸而……而这一切又是千颜从小和父母关系淡化的根源……
二叔是她最依赖的长辈,却亲手害死了自己的爸爸。
爸爸固然罪有应得,但千颜会如何看待她堂姐的死……现在这样的结果,千颜会满意吗?
……这一切竟像因果轮回般。
倘若死去的不是千颜的堂姐,而是她的亲姐姐,或者死去的不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堂姐,而是一个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密的姐姐,得知了这一切的她们两个又该怎么面对彼此?
易梧在心里不断回想这几天千颜的异常……
千颜好像都没有再提起去澳洲过年的事,她好像也没有提机票怎么处理。每次易梧回家,千颜也没有说过要跟着一起来。送易悠的童书礼物好像每次都是托自己带,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亲手转交。她还有一堆衣服、一堆洗漱用品落在自己家,她似乎也没说过来取,也没让自己帮她带过去。她还来吗?她还要那些东西吗?
她还要这段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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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广林将被他揉碎的桔梗花瓣扔进花盆的土里,仿佛这样做能让它们重生一样,他郑重地凝视千颜,一字一顿问道:“千颜,你还要二叔吗?””
千颜同样凝视着他。
千广林:“如果你不要了,待会见到章校长,你可以当面告诉他,我就是fauxamis;如果你还要二叔,如果今年除夕你还想邀请我和你们一起过,就听二叔的话,和易梧分手——如果她爸爸是那样的东西,你以为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春天马上就来了,你不想和二叔一起去看看吗?”
“二叔,如果我都能猜到你是fauxamis,你以为章伯伯会永远蒙在鼓里吗?就算我不告诉章伯伯,早晚他也会知道是你。”
“章校长曾教过我,也曾是千语的老师,如果是他,我无话可说。可是千颜,我要你自己选。就算易左临现在已经身败名裂,我也不能容忍我的侄女和他的女儿在一起。”
“易左临的错和他的女儿有什么关系呢,二叔?”
“那易左临的错和我的女儿有什么关系?!我女儿为什么要为他的错而死?”
“二叔,如果这样说,易梧是不是该把你视为杀父仇人?可是我相信,易梧会让一切恩怨在这里停止。斯人已矣……二叔,我无法理解你这些年的心情,所以我不会劝你放下,可是二叔,你也不要逼我选择,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千广林心脏像被人狠狠攥着揪了一下,他无比痛心地咬牙道:“没想到,我竟然会栽在你手里。”
“二叔,您不是栽在我这里。”
“你怎么猜到我是fauxamis?”
“二叔,你看过那本书的封面吗?”
“没有。”
“是一束洋桔梗。”
千广林身体僵直,“所以呢?”
“二叔,您和我一样都不喜欢看序言,可是这一次,我看了。易教授的序言只有三句话——”
仅以此书回望苟延残喘的一生。仅以此生祭一束洋桔梗。——致fauxamis,我的朋友。
“序言是易教授最后写成的,落款日期是他的忌日,二叔,我想易教授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心思,那天是他自己主动走进去,是他在为千语姐姐偿命。我没单独去过万宝山,那束洋桔梗不是我送的。”
千广林五指狠狠抓着玻璃桌边缘,“难道你要告诉我每年立春的洋桔梗是易左临送的吗?!”
耳聋就是无论你对面的人有多生气,吼得有多大声,落在你眼中就只像一部默片,你看着歇斯底里的他,他却忿恨于你的无动于衷,殊不知他的热闹与你并不相通。
“易左临五年前就死了,可是每年那里还是会出现一束洋桔梗,难道你要说是易左临从地里爬起来送的吗?!千颜,他这样的人,怎么值得你这样去维护他?!为了易梧,你连是非都不分了吗?他害死的是你的堂姐啊!”
千颜:“二叔,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带你来这家花店吗?”
千广林下意识往周围一看,“为什么?”
千颜:“五年前,易左临逝世的前一天,他来这家花店订了二十束洋桔梗,让老板娘一年送一束新鲜洋桔梗去万宝山墓地,二十年,一年都不可以断,除非花店提前倒闭。二叔,他从来都知道是你。我找人查了,fauxamis是利乌合大学每年圣诞会举办的找陷阱游戏,你连续三年拿第一,在当时被称为‘最了不起的fauxamis’……二叔,致fauxamis,是致你的呀,你要他的命,他就真的用命还你了。”
易左临此人,花了半辈子的时间造孽,又花了半辈子的时间弥补罪孽,临到终了,又拿一条命来还债,果然如他自己描述的一样,苟延残喘,不堪。
千颜抱起地上那束青白的洋桔梗,放在桌子上,千广林抱头低眉,看不清五官,只有肩膀在微微耸动。千颜从他手里取过那张小卡片,没有看,只是轻轻地插在了花束里。
然后,她独自穿过花架,朝门口走去。
阳光一寸一缕照耀过她的脸颊,乌黑的发丝末梢透着金黄色的光晕。
枝叶之间,玻璃门外,站着一人。
她身后的车流来去如梭,而她就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站在阳光下。
千颜一步一步走近,五官逐渐变得清晰。
易梧望着她,不由浮出一丝笑意:“立春了,冬天已经过去了,你还想和我去澳洲过冬吗?”
千颜走上去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机票都买好了,不去也不让退了。”
两人紧紧相贴,易梧手搂在千颜腰上,将她抱得更紧,“所以,你和昨天一样喜欢我吗?”
易梧感觉侧脸被两瓣温热的唇亲了一下,下一刻,她听见世上最动人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学姐,你说什么?我聋。”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书到这里就完结了,非常感谢一直追到这里的小伙伴们,如果可以,希望大家可以点进作者专栏收藏一下哟,衷心祝福你们天天开心,学有所成。
希望能和你们在下一本书见。
爱你们,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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