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摊开陈标写给他的信,道:“全错。首先,标儿的思想是他自己的,没被谁教过,甚至谁也不能左右他的思想。倒是我们被他影响颇深。”
包括徐达在内的几人纷纷点头。没错,他们现在还在仔细研读那薄薄的天书呢。
朱元璋又道:“标儿在信里也说了季先生问他正统学说的事。他说,分什么学说是研究学说的人的事。咱老百姓就是什么神有用就拜什么神,如果老天爷不下雨,甚至能把龙王庙都拆了。黑猫白猫狸花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哪会考虑什么门别之分?”
朱元璋哭笑不得:“看,标儿学的根本不是什么帝王之道,就是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之道。”
徐达放下抱脑袋的手,站起身,无奈笑道:“是这个理。就和我用兵的时候一样,无论什么方式,好用就行。谁在用兵打仗的时候还去想这是哪本兵书上的道理?何况我被称赞为用兵如神的时候,根本没读过书。”
听徐达自曝其短,众人不由莞尔。
朱元璋笑着摇摇头,道:“标儿可不知道自己是朱元璋的儿子,只以为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顶多有钱了些。所以,他的思想,也不过是普通人的思想而已。季先生想太多。”
普通老百姓哪管你什么理学心学,儒家百家?能让他们不会饿死冻死的学说,就是好学说。
只是老百姓的需求,恰恰和帝王应该学习的道理重合了罢了。
徐达道:“如果标儿所说的是帝王之道,我看人人都该学习这帝王之道。话又说回来,只有帝王学这个,才很奇怪啊。这不是人人都应该懂的道理吗?”
朱元璋开玩笑道:“标儿和季先生说,他认为人人皆可成圣贤。天德你又说,人人皆可学习帝王之道。我看你的圣贤程度和标儿差不多了。”
徐达抱拳:“谢大帅夸奖!如果有金子赏赐就更好了了!”
朱元璋骂道:“滚吧你。不废话了,你们说,我该怎么回信?”
刘基黑着脸,沉默不语。
显然,他的计谋先后被朱升、季仁寿将计就计,给他打击很大。他现在正在平复心情。
宋濂在心底叹了口气,主动揽事,道:“季山甫是大才,他不仅兼修理学、心学,更精通河洛学。他。虽是误打误撞,但既然他主动来投,主公就当意外之喜吧。伯温啊,你以后不可再恃才傲物,与他人斗气。”
宋濂言外之意,虽然刘基聪明,但别人也不蠢。虽然只是误打误撞,撞破了标儿的身份也挺令人头疼。
朱元璋扶额:“我麾下信任的武将都知道标儿的身份,来投的谋士也全知道标儿身份,我怎么觉得,标儿的身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徐达插嘴:“就标儿不知道。”
顿了顿,徐达又继续道:“常遇春也不知道。不过现在常遇春算文臣还是武将?”
朱元璋不确定道:“肯定还是武将吧?”
朱元璋和徐达的插诨打科,终于让现场的气氛好了一些。
刘基的脸色没那么黑了。他对朱元璋鞠躬拱手道:“是基之错。”
朱元璋摆手:“无事无事,你写信的事,我同意了,若说有错,错也该在我。”
刘基有些感动。虽然朱元璋在很多地方都不太像一个主公,但能为下属揽过,光凭这一点,朱元璋就已经胜过史书中大部分主公。
朱元璋接着道:“再说了,看久了伯温你算无遗策,偶尔看你出些无伤大雅的差错,也挺开心。哈哈哈哈,再说了,这结果不是很好吗?等告诉百室,百室肯定会开心了。最近他见到我扭头就走,除了公务一句话都不肯和我说。”
朱元璋很是心虚。虽说能者多劳,但他确实把李善长压榨得有些过火。
刘基脸一木,把心中的感动揉吧揉吧丢去喂狗。
他收回前言,朱元璋根本就不像个主公!
宋濂和徐达都笑得直不起腰,看足了刘基的笑话。
刘基郁闷极了。
徐达也就罢了,这就是个和主公一样喜欢看乐子的人。怎么连宋濂这个谦谦君子,感情表露也越来越外露?这是近墨者黑吗?
刘基因为过度生气,再加上在深秋顶着一头没干的长发站了太久,当晚就病了。
朱元璋心虚极了,这肯定不是他嘲笑刘基嘲笑得太过火的错吧?
……
季仁寿得到朱元璋的亲笔回信,愣了许久。
不是帝王之学,只是简简单单的老百姓之学?是这样吗?
朱元璋还将标儿的信摘抄了一段。原版他要自己收藏,用自己的狗爬字摘抄就不错了。
季仁寿看着陈标对朱元璋絮絮叨叨描述生活日常,那温馨眷念中透露着的聪慧和清醒,呆坐了许久。
之后,季仁寿拿了一个盆,点了一把火,将自己的书稿一张一张丢进火盆里。
季仁寿的夫人看到,十分心疼:“这是你大半生的心血,你这是做什么?”
季仁寿用烧火棍刨了刨火盆,让火堆烧得更旺:“既然无用,为何不烧?”
季仁寿的夫人急得团团转。
季仁寿失笑:“不过是半生虚妄,烧了便烧了,何须心疼?”
说罢,季仁寿似乎是烧火烧得太热,撒开衣袍,在深秋袒胸露腹,一边往火盆中继续撒书稿,一边笑着唱道:“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哈哈哈哈!”
季仁寿的夫人见季仁寿笑得癫狂,不由失语。
这时,陈标急匆匆地冲了进来,然后哑然:“看见这有火光,吓坏我了!原来是季先生在烤火吗?”
已经能杵着拐杖行走的陈英一瘸一拐地跟上,焦急道:“标儿!着火了你该让其他人来灭火,而不是你自己往前冲!烧着你怎么办!”
陈标拍脑袋:“哦哦哦,对对对,我急糊涂了。季先生,我来给你送茄子。庄子刚收上来的,可新鲜,烤着吃也好吃。要不趁着火盆烤茄子?”
季仁寿笑道:“好啊。”
陈标道:“我去拿调料!”
说完,他又一溜烟的跑了,陈英根本追不上。
陈英无奈道:“季先生,标儿性子活泼,想一出是一出,得罪了。”
季仁寿笑着摇头:“不得罪,不得罪,能用无用之物,为标儿烤制一顿美味的昆仑紫瓜,也算对得起它耗费的纸墨了。”
陈标行动十分迅速。
他不仅带来了调料,还带来了新鲜的肉类、晒干的菌菇、卷好的豆制品,以及上好的果木炭。
有了季仁寿这个曾经经常讲学的大文人,应天小学的一些规章制度终于完善。陈标将应天小学的庶务交给了季仁寿,轻松不少。
陈标正想着要怎么报答季仁寿,但季仁寿是个高尚的文人,身外之物送过去都叫侮辱,让陈标颇为头疼。
现在陈标脑袋上灵光一闪。人生不过吃喝二字,吃喝可不算身外之物,他带着季仁寿吃好喝好,也算报答吧?
陈标弄烧烤,顺带叫上了朱升和朱异,希望朱先生和季先生的关系能“破冰”。
大家都住在同一屋檐下,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气氛突然尴尬,但陈标希望美味的烧烤能冲淡这些尴尬。
朱升和朱异空手前来,见季仁寿正在烧一大箱子书稿,不由沉默。
朱异正在心里抓耳挠腮时,朱升做到季仁寿身边,捡起一张书稿,道:“圣学岂是这么容易被改变?”
季仁寿道:“什么是圣学?引人向善就是圣学。圣人曰,因材施教。那圣学本来对于不同人,就该有不同的改变。”
朱升沉默,叹气道:“还是你舍得。”
人怎么能轻易舍弃自己追求了大半生的大道?这不悲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