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宴僵硬地一顿,压着夏于珉往外的力道停住。
衬衣衣角被人轻轻拉了下,余光里是她莹白干净,指腹却带着薄茧的指尖。
池宴胸腔微微起伏,有些机械地偏头,垂睫瞥过去。
云梨仰脸看着他,扯着他衣角的指尖没松开,一手却抬起,指指自己的唇角,对他说:“你这儿破了,疼吗?”
池宴怔忡,也不知道这句话哪个字戳到了他胸腔里的软肉,混沌戾气像被划开一道口子,终于有了外泄的出口。
喉结狠狠滚了下,池宴盯着她,下意识把手里的人提上来了一点。
云梨也跟着咽了一口,给了另一边的夏锦程一个眼神。夏锦程赶紧把夏于珉拖回来,保安们也跟上来帮忙。
“……”池宴轻轻咬了咬后槽牙。
无端有种……明知道她目的并不那么单纯,却还是有了“就这么着吧,随便吧”的愚蠢念头。
手里空了,池宴薄唇轻掀,大拇指抵着唇角擦了下。
能感觉到疼,是自己的血。也就没再去管它。
楼下的保安也带着三名警察匆匆赶来。
其实来得已经很快,只是没想到现场已经解决。
在天台的保安立刻和警察说明了大致情况。
其中一个看着特年轻的,走来问云梨:“曾小姐,你现在能联系上曾乐志吗?”
“联系不上,”云梨老实道,“因为我不姓曾,我姓云。”
“嗯?”年轻警察一懵,其余人也是一愣。
只有池宴听到这人的声音,微顿了下,又慢条斯理地转过身。
“……”
“……?”年轻警察更懵了,顿了会儿,又眨了眨眼,“嚯!小池爷!”
池宴睨他:“……好好说话。”
林湛笑,握拳,捶了下他肩,低声道:“阿宴,好久不见。”
三名警察带人下楼。
这事儿还比较严重,都得带回去做笔录。
“别开车了。”林湛挡了池宴一下,下意识看了云梨一眼,说,“坐我们警车去吧。”
池宴唇线抿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侧颊的肌肉线条却绷了下。
“嗯。”他垂眼,很淡地说。
回警局的一路上,池宴都没说话。
车厢里气压有点儿低,林湛在后视镜里看着没在阴影里的池宴,开始头脑风暴。
他林湛,作为池宴当年的下铺,作为池宴的好哥们儿,当然得帮兄弟在女朋友面前支棱起伟岸形象。
于是在大家下车后,林湛到云梨跟前实事求是道:“妹妹我跟你说,我们宴哥当年在人安,那可是神一样的存在……”
池宴倏地一顿,递过去一个不凉不热的眼神。
林湛周身一凛,闭了嘴。
“……”他怎么就给忘了,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特不好意思地“嘶”了声,林湛挠挠后脑勺,打起哈哈:“哈,妹妹啊,来来来,看见那个漂亮警察小姐姐没?让她带你做笔录哈。”
“哦哦好。”云梨听得没头没脑,懵懵地往他指的方向去了。
只是半道没忍住,摸出了手机。
犹豫了下,还是打开了浏览器搜索框,输入:人安,是哪个大学的缩写。
云梨一怔。
那是在帝都的警校。
怪不得哦。池宴能有这样的身手。
她从小练的,更侧重于术,一招一式是要讲究身形美感和观赏性的。而池宴今天卸她力的那招,明显更侧重攻击性和实用性。
可晏城是D省省会,经济和科技都很发达,她听师姐说过,当地人,其实很少会想要考去其他城市。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她大概也明白池家在晏城的分量。当年师姐考大学填志愿,她陪着一起研究过,晏城当地也有很好的警官学院。所以……哥哥为什么会考人安呢?
又为什么,如今从事的,是和所学毫无关系的工作……
“小妹妹,身份证给我一下。”警察姐姐的话把她拉回神。
“哦哦好。”云梨赶紧按照警察姐姐的要求配合起来。
几名当事人的笔录是分开做的。
守在消防通道通往天台口的保安也告诉民警,当时云梨跑过来问他曾乐志有没有女性晚辈,听说有个侄女后就冲了上去。他见云梨是和夏锦程前后脚来的,也没太往别处想,加上要拦着写字楼里还在加班的人上去看热闹,就没去追云梨。
况且身份证上明明白白,云梨:云城云濛镇人。和晏城曾家没有半毛钱关系。
做完详细的笔录,确认她没受伤,警察姐姐还夸了她。但让她见义勇为一定得先注意自身安全。
云梨认真点头,又舔了舔嘴唇,乖巧地指着她桌上带抽屉的透明小盒问:“姐姐,这个,能送我一个吗?”
警察姐姐看过去,原来是她扔收纳盒里的几张卡通创可贴。
于是笑道:“那有什么不行的,要几个?”
“一个就够了,”云梨笑出小梨涡,甜声道,“谢谢姐姐。”
然后小心把创可贴收进小包包,跟着她一道出去。
经过夏于珉做笔录的小房间时,云梨在门口听见里面说:“如果池先生后期的行为对你造成伤害,你也可以提吿。”
夏于珉懵住:“啊?”
云梨脚步一顿,头一回演技很差地干咳了一声。
小房间的门并没有关,云梨往前迈出一步,确认里面的人可以看见她,然后蹲下,盯着自己的脚尖,回来把十根手指头摁得比枇杷梗还嘎嘣脆响。
夏于珉偏头:“……?”
云梨冲他核善一笑。
夏于珉:“??”
警察姐姐低头:“……小妹妹,你在干嘛?”
云梨原地伸出一只jio,仰头笑眯眯:“系鞋带。”
警察姐姐看着她只有一根鞋“带”的玛丽珍小皮鞋,抿唇憋了憋笑:“哦,那你系,别摔跤。”
夏于珉:“…………”
他本来也压根没想提吿。虽然胳膊这会儿还疼着,可他也是真的很感激云梨和池宴。
但!此刻!他还是觉得小姑娘!在威!胁!他!!
哎,多主动的事儿显得被动了,都怪他头脑简单反应太慢。
民警见他不答,又问:“需要吗?”
“不用不用,”夏于珉赶紧说,“我本来也没想提吿!真的!”
云梨笑眯眯站起来,来回拍了拍小手,走人。
池宴这边反倒是快一些。
林湛的同事帮池宴做完笔录,林湛就叫他上二楼平台抽支烟。
“走了之后就再没联系过我们,”林湛吐口烟,调侃他,“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同学?”
池宴笑,撩眼睨他:“你硬要这么想,也不是不行。”
“??”林湛眯眼。
啧!这人怎么还和以前一样狗里狗气的。就这嘴,都能找到这么好看的小姑娘,他一正直好青年居然还是单身狗!
但也理解他的不联系。
要换了是他,也会选择不和过往的那些人那些事儿有关联。说不定还想换个城市生活。
池宴今天没装作不认识,才让林湛放松了警惕,觉得这人谈了恋爱,比以前像个人了不少呢。
但事实证明只是假象。
“怎么回来了?”池宴问他。
林湛笑了笑,吁了口,淡声:“你是不想回来,我是不得不回来。”
池宴勾了勾唇,没接话,换了话题:“怎么分到这儿来了?”
林湛当年在学校,是打定了注意走刑侦方向的。
林湛“嘶”了声,挠挠后脑勺,叹气:“我这暴脾气……师父让我好好在这儿磨两年。”
池宴了然,笑“嗯”了声:“急什么,这才哪到哪儿。”
林湛愣了下。
感慨又微刺的复杂情绪涌上来。
如果没有当年那事儿……池宴早该是名特警了吧。不出意外,一等功都该拿了。
林湛没问也不想问:你现在……好多了?
猛吸了一口烟,看着如今站在他面前,只能做一名普普通通霸总的池宴,林湛笑着“啧”了声,不无羡慕道:“有了女朋友管,是不一样啊。都会安慰人了。”
池宴递烟到唇边的指节一顿,噙着笑斜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走到垃圾桶边,把烟捻灭。
“走了。”池宴没再折返,也没再回头。
“反正都见过了,多联系啊!”林湛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喊道。
池宴没回答,抬起胳膊,朝身后扬了扬手。
林湛没再重复地问,只抄着兜低低地笑。
反正池宴没拒绝,在他这儿就是答应了。
池宴到警局门口等的时候,云梨还没出来。
这一片儿的警局有些年头了,停着警车的院子,被有些老旧的路灯打下光。飞蛾营营,在灯罩下没出路似的乱撞。
池宴盯着那簇暖光,眼睛微眯起来。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仿佛小姑娘身上的许多事情,他都自然而然地知道。
譬如从见到她的第一回开始,仿佛就下意识地觉得:她不喜欢闻烟味。
但硬要说是他想多了,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从前和姜宸钟意姐弟俩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们几个也会避开女孩子抽烟。
况且小姑娘一闻到烟味儿就下意识地揉鼻子,正常人都能看得出来她不喜欢。
但也有没法解释的事儿,譬如那天脱口而出的:她不吃莴笋。
又譬如那天出租车司机提议的下塘街夜市,他居然自信地认为,小姑娘一定会喜欢。
可她偏偏说……他们以前,没见过。
又或者只是因为……这些“知道”,意味着和三年前的事情有关。所以他下意识地并不想去深究。
带着薄戾的躁意浮上来,池宴闭上眼,呼吸很重地深吸气,低头抬手,偏着下颌捏了捏后脖颈。
云梨挎着小包包走出警局的时候,垫脚一张望,发现门口已经没人。
林湛在大厅里看见她,告诉她池宴那儿已经结束。这会儿一定在门口等她。
捏了捏小包口袋里放创可贴的位置,云梨轻轻站好,下意识摁了摁心口。
有种莫名其妙的,茫然又微空的奇怪感觉。
只犹疑了两秒,云梨鼓腮挠了挠头,撇开怪异感觉,一个人往外走去。
却听见身后响起熟悉的金属碰撞声。
云梨一顿。
池宴玩儿打火机就是这个声音!
一转身,果然!
原来是他靠墙站在没有路灯的地方,又不声不响的,她才没发现!
“哥哥!”顾不上那点空茫像被填满,云梨只知道自己这会儿挺开心的,就要朝他跑去。
池宴看着她,眯了眯眼睛。偏颌让火苗咬住烟尾,侧颊微凹,吸了口烟。喉结滚了下,薄唇间溢出深浓青烟。
云梨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猛地一顿,愣了下,揉了揉鼻子。
她突然意识到,池宴先前抽烟时,都会避开她。
在他并不“认识”她的医院那次,她莽撞地跑过去相认,靠近时,池宴就自然到让她没在意地,捻灭了香烟。
后来在片场重遇,休息室里是放了烟灰缸的,但池宴并没有抽。再到漪园池塘边,池宴要抽烟也会避开她。
带她去夜市玩儿那次,直到她要回家,才去马路对面点了支烟。
像是一切都做得太自然了,才让她忽略了池宴这点……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外表下,藏着的不易觉察的细腻。
云梨抿了抿唇,迈出一步。
池宴站得没形没状的,后脑勺和背都贴着墙,下颌微微抬着,耷拉着眼皮挑了下眉。
云梨依旧朝他走过来。
眼尾微微挑了那么一下,池宴微敛颌,唇边笑意轻佻,野调无腔地问她:“不喜欢还要过来?”
云梨却没理他,只从包包小口袋里摸出那张可可爱爱,没有耳朵的蓝色小猫创可贴,站定到他面前,轻轻抬手。
小姑娘指腹贴上他侧颊,身上清甜好闻的花香味,带着体温一般,挡开辛辣烟草气,直往他鼻息里钻。
池宴呼吸一滞。
都来不及站好,只能把拿烟的手往边上抬了抬,免得碰到她。
云梨视线落在他唇角边,小心翼翼又仔细地,替他贴着创可贴。
长睫尖轻轻颤了下,撩起来扫了他一眼,又重新落下。像自言自语的低喃,轻声说:“只是不喜欢,又不是害怕。”
晕黯路灯下。
细密烟灰在指节间猛地轻颤,些小一角无声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