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西走出门时看见时律正在没几步远的地方等他。
谭煜周住的庄园颇有些历史,又住着一个恋旧的主人,即使开着灯屋子里也显得沉闷昏暗,处处透出时间拖沓着脚步留下的痕迹。
班西一开门,外面的阳光和风涌进来,像是要迈进另一个世界似的。
时律在树荫底下安静等着,手揣在口袋里不怎么笔挺板正的站姿,在班西出门前就已经听到了脚步声一般,推开门一抬眼,正落入他的眼眸之中。
收缩起的瞳孔呈现出更偏向于野兽的模样,浅浅的金色从眼瞳最深处向外扩散,叫人有些分辨不清楚这是他灵魂最深处的色彩,还是阳光融在了他的眼睛里。
但这是他更偏爱的那一个。
班西想。
他的父亲既聪明又敏锐,或许作为一个普通人并不知晓也不能明白班西想做的事情,然而他比罗斯巴特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地察觉到班西想要做些什么。
所以他给班西看了那副画,那个他原本打定主意要带进棺材里永远埋葬的秘密。
所以他说不出口,可他确实试图在道歉。
班西并没有觉得这些是对自己多么重要的事情,任何人对任何发生过的事情所做出的任何反应——歉意也好弥补也好,再怎么样的悔不当初真情实感,说到底只是在自我满足。
他就算对谭煜周说一万遍我原谅你我宽恕你,他身为“班西”的存在也不会因此产生半点变化。
班西走过去,把自己塞进时律怀里讨了一个亲吻。
借由时律身上的气息他很好地调整了他有点紊乱的情绪和能量,得以平静地审视自我,审视在自己身上纠缠如毛线团的命运线。
编织命运的存在为他编织出一条明亮而短暂的命运,由诞生向死亡如流星一逝,而后又接续上一段陈旧腐朽的线,从另一段逝去的命运里废物再利用的线,延绵着或有火星闪烁跳跃,照亮出重蹈覆辙般的纹路。
班西只能看到过去,未来不可见,他也不愿意去窥视——在被窥探到的瞬间,未来的无限可能性便会坍塌毁灭成唯一的单行道。
而过去是已然固定的,任何时候他一回头,就能看见自己腐朽淤堵的命运之河在身后流淌,亡者的影子沉在河底,于是他在河水中照不出自己的样子。
“班西”在水底望着他,眼波透过水光折射出一切他想看到的色彩,他再清楚不过这只是神秘作用在他精神世界的幻象,那般温柔的包容与母性不会属于罗斯巴特的族长。
他只是幻想。
然后让自己接纳了这个幻想。
这样他的理性他的道德他的自我认知才可以与他的神秘共生,磨合成彼此都能够适应彼此的扭曲形态。
这么讲是不是有点太含糊让人不太能搞懂到底发生过什么?
班西忍不住发笑,又在时律懵逼的表情里露出无辜的神情,“我只是想到点过去的事情。”
他本不应该想到的,但是在这个庄园里这个情景下,他被压抑淡忘的记忆便像是洞里老鼠嗅到了奶酪探出个脑袋,贼头贼脑地张望着想再给他一口。
不怎么疼,就是既让他想笑,又让他恶心。
班西看到二楼的窗帘拉开了缝隙,人影藏在后面一动不动。
啊,大概他的父亲也被提醒了,这个情景下也会觉得又可笑,又恶心,才会狼狈得动弹不得,如同等待宣判的罪犯。
毕竟他是“班西”,更早一些的时候漂亮娇俏得以假乱真,连笑容的弧度都精准如量角器量过,一个赝品完美到叫人险些假戏真做。
班西眨巴眨巴眼睛,由衷庆幸自己没有继承到那敏感过头的艺术家天赋。
时律也跟着他眨巴眨巴眼睛,班西总是藏着那么一些他不知道的秘密,深深埋起来不让他知道,又故意地露出点马脚招惹他来探究,矛盾又别扭地偷眼打量他的反应。
可他又能有什么反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