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幽微,慕长渊一字一句就像落入寒潭的玉石,在沉寂的道心掀起惊涛骇浪。
沈凌夕很清楚眼前的不是羸弱的病人,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他是魔尊本人。
“仙魔殊途”是仙修入门时必须牢记的规训。
万年以来,玄清上神度化的邪祟不计其数,到最后万物归寂,一切重来,他趴在世上最邪恶的魔头身上,听他问自己:你是不是喜欢我。
慕长渊看似从容掌控一切,实际上说完喉结滚动了一下,下颌线也因为咬紧牙槽而变得比平时更加清晰。
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斜挑着薄情,似乎随时会嘲讽地一弯,然后说:逗你玩儿的,看把你吓的。
魔尊的话从来虚虚实实,像镜中花水中月,叫人辨不清楚,但倘若他眼底没有一点期盼,沈凌夕也不敢当真。
烛火烧得“啪”地响了一声,俩人好像都才回过神来。
他们挨得这般近,上神喉咙到肺腑之间都好像烧起来。
都说“灯下看美人”,天道上神昏不昏头不知道,慕长渊却有点色令智昏了。
沈凌夕嫣红的唇瓣近在咫尺,在烛火下渗透出一种极度诱人的光泽。
天元廿四年,沈凌夕刚满二十岁,及冠礼当天突破境界,成为仙盟史上最年轻的元婴宗师,封号天枢仙君。
世人都知道无情道心狠手辣,又是证道大户,动不动就被天雷劈得外焦里嫩,所以这么多年来,没有形成墨宗那样庞大的宗门体系——神仙入道以前也是凡人,有多少修士一开始就能下定决心永不回头的呢。
玄清上神就是其中一位。
他是仙盟首座沈琢的徒弟,北斗七子中的天枢仙君,这称号一年后就用不上了——沈凌夕位列仙班,成为仙盟最年轻的上仙,突破速度连他师父都望尘莫及。
彼时的慕长渊刚报完仇,遭到官府通缉——江南百姓茶余饭后全都在谈论凶手,却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世间有一个家破人亡的病弱少年,早在一年前就入了魔。
第一个找到并得知他入魔的人,是慕井。
当年一个年少成名,一个年少成魔,前者是众星高捧的明月,后者是人人恐惧厌恶的魔头。
尽管不愿承认,魔尊跟上神较劲置气这么多年,多少是因为心存不甘和妒意。
这种不甘在漫长岁月的熬煮下,经历过千年万年,活生生熬出一个心魔。
摇曳的灯火映在慕长渊深幽眼底,化作了扭曲的火光。
忽然间,他眼前一暗。
是沈凌夕伸手遮住他的眼。
沈凌夕的手很暖,指腹有薄薄的茧,慕长渊眨眼时睫毛就扫在茧上。
想来是自己刚才恶狠狠的样子吓着他了。
慕长渊刚准备说点什么时,一个温软濡湿的触感落在脸颊处。
是很陌生的触感,刚刚好落在眼角泪痣附近。
那颗猩红的泪痣微微凸起,慕长渊敏感地攥紧缚魂锁,锁链警告似的响了一声。
弱弱的。
换作之前的任何一次,沈凌夕都会提防着魔尊动恶念,可这一回“哐啷”声好像打开了什么了不得的封印,上神不仅没有放开他,反而探出舌尖,试探性地在泪痣上轻轻舔了一下。
慕长渊:!!!
照理来说,久病添伤的身体不应该那么敏感,慕长渊却跟过电似的颤了一下,整个背脊蹿上一股陌生的酥麻,下午才遛过一圈的鸟都精神奕奕。
开弓没有回头箭,沈凌夕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
饶是巧舌如簧、牙尖嘴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慕长渊也彻底失语。
睫毛蹭着掌心,慕长渊此刻的震惊应该是瞳孔地震级别的,沈凌夕虽然遮住他的双眼,却能想象那双狭长桃花眼睁圆的样子。
上神有些想笑,牵动嘴唇,却并没有牵起太多弧度。
太久没做过的表情,做起来会很别扭,就好像太久不接触的人就变得像陌生人一样。
他和慕长渊也可以重新认识——在沈凌夕位列仙班之前,在慕长渊家破人亡之前。
假如魔尊不知自己重生的缘由,这场旖旎的幻梦或许还能做得更久些。
沈凌夕心中轻叹,唇瓣离开微烫的脸颊,捂眼的手也挪开了。
慕长渊被烛光刺了一下,微眯起眼,干巴巴道:“我困了。”
他不就是随便醒了一下,怎么就惹出这么多事端。
沈凌夕说:“可你心跳得好快。”
身体紧贴着身体,严丝合缝,慕长渊的任何反应都无处遁形,他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还是怀揣着一丝希望,但愿沈凌夕别察觉出更多的异样。
上神柔软的发丝垂落,划过慕长渊的脸颊,仿佛撩拨到他心弦上。
刻意隐瞒中又探出一点更刺激的念头:沈凌夕如果知道自己硬了,会怎么样?
鬼使神差地,他脑海里冒出上神某句名言:认罪,还是伏诛?
就如一盆透心凉的冷水浇落,浇得鸟儿都不抬头了。
慕长渊轻轻呼出一口气,冷静下来。
玄清上神不愧是三界杀神,法相挂在门口能辟邪,挂在床头能避孕。
沈凌夕还不知道魔尊内心已经百转千回了好几遍,见慕长渊破天荒老实巴交地盯着自己,像被欺负了一样,问:“压到伤口了?”
慕长渊没有回答,他愣了半晌,张嘴想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上了。
如此反复几次,最终破罐子破摔道:“亲完了?亲完我要睡觉了。”
沈凌夕眼底笑意更甚。
玄清上神不仅能举一反三,还会自主创新,才两天时间就对书僮讲的“顺毛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捋得性情不定的魔尊毫无还手之力。
“睡吧。”沈凌夕说。
慕长渊昏昏沉沉地想,慕井还会不会来?沈凌夕为什么要亲我?
想着想着,又精神不济地昏睡过去。
当晚魔尊梦见玄清上神浑身浴血地站在自己面前,欲言又止。
这次慕长渊主动开口问他:玄清,你想跟我说什么?
上神不答,只是冲着他笑了笑,昳丽的眉眼如雾似幻,看得不甚清晰。
很快的,他的身影消散在熔金的地狱烈火中,被翻滚的岩浆带入永黑的地底,随后溅起漫天的桃花,如飞雪般纷纷扬扬。
消失前他说:慕川,你输了。
心魔乍现,慕长渊死死地攥着缚魂锁,骨节用力得简直像要生生掐断。
这时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被抱进一个怀里。
那道声音还在继续说:......但你不会有事的。
在陷入更深层的昏迷之前,慕长渊脑海里只剩下“沈凌夕”这三个字。
**
翌日一早,慕夫人起床梳妆时听见外面丫鬟们的讨论。
“真的吗真的吗,真睡在一起了?”
小丫头们说话没个遮掩,听得慕夫人心中一跳。
“择一说的,哪还能有假!”
也不知道丫鬟们是兴奋还是唏嘘:“是我想的那种睡吗?”
“哪种?站着睡?”
“哎呀,就是……”
小丫鬟到底还是单纯的,绞尽脑汁想了老半天,找到一个相对委婉的说法:“就是择一不能看的那种睡!”
“这我就不知道了,择一看都看了,应该不是吧?”
“噢。”
先前说话的丫鬟语气透出失望。
其他人很快就笑闹起来,声音银铃般清脆:“少爷房里的事情,你有什么好失望的?”
那丫鬟说:“我盼着夫人早点抱孙子呢!”
“又胡说,男人怎么能生孩子!”
“你还真别说,我听说仙修可以!”
“真的吗?!怎么生?会显怀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男的!”
……
铜镜前的慕夫人也悄悄叹出一口气。
她听说仙修风气开放,只要互相同意,无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能结为道侣,更不用八抬大轿迎出阁、拜别父母、走喜毯、跨火盆,摆酒席告父老乡亲,还有安排十里八乡德高望重的长辈证婚,写下婚书,报备官府。
人间婚姻是大事,流程之繁琐,没一两个月根本搞不定。
事情仓促,慕晚萤连生辰八字都没算,一想起后面有这么多流程,可能还涉及到和扬州本家的人打交道,向来精明能干的慕夫人都有些发愁。
她让踏青找算命先生算八字,自己则想着先把聘礼下了——究竟是聘礼还是嫁妆,慕夫人都没搞清楚,想到俩人已经到了同床共枕、交颈而眠的地步,应该是定下来了。
得找时间问问儿子。
慕长渊一旦陷入昏迷,什么时候醒就成了未知数,不过慕晚萤这次不像从前那么忐忑和担忧。
沈凌夕就像一根定海神针,有他陪着儿子,慕夫人很放心:假如世上还有神仙都无可奈何的事,大抵就不该再强求了。
慕晚萤始终相信她的孩子不会这么福薄,否则当年就不会在那么恶劣的条件中活下来。
她吩咐后宅的小丫头们不许在外边乱讲,随后准备去地下仓库挑几块玉石板料,雕两个小物件作为见面礼送给这对新人。
慕夫人这些年除去做生意结缘的玉石,自己也存了不少顶级料子,都是没打磨的原石。
她一边比画着大小和配对程度,一边嘀咕:“是雕一副龙凤佩呢,还是并蒂莲?或者‘喜上眉梢’?鸳鸯?不行……好像都俗气了点。”
这些都是别家也在做的统货,尽管玉石颜色、种水、雕工各不相同,但市面上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些寓意,花样也都玩得差不多了,没什么新意。
沈凌夕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儿,在仙盟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让他跟一个凡人成亲,委实有些委屈了他。
慕晚萤不能让他被别的仙修看轻了去。
她已然把沈凌夕当成自己的孩子,事事翻来覆去地琢磨考虑着,绝不叫人受半点委屈。
可越是重视越犹豫不决,在仓库里翻来覆去也没挑到什么好料子。
慕晚萤稍中意的是一块种水色俱佳的“春带彩”,却又想着:“凌夕是不是更喜欢红翡?我看他额饰应该是用红翡蛋面嵌的。”
红翡产量极低,在大周有价无市,好的红翡更是举世罕见,出一件玉器,从南到北都能传遍的那种。曾有人为了给妻子做一对红翡耳坠,在这么低的产量下,花了二十多年终于找到一对颜色能配得上的红翡料子,慕晚萤每每和人聊起这事都不胜唏嘘。
得是多深情才有这样的毅力。
慕夫人前些年也是因为这个故事,才想方设法地收了一块红翡料子,但原石只有随身携带的印章石那么大,雕刻损耗后就更不剩多少了,做不成两件东西。
这么一耽搁,料子始终定不下来,更别说设计了。
这时折柳来报,说扬州本家来人了,是那个姓苏的。
慕夫人的相貌本是明朗娇憨的类型,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一听见“扬州本家”四个字,眉毛就皱了起来,听见“姓苏的”后眼底更是添了几分厉色。
“怎么突然来了……问了来做什么的吗?”
折柳学着对方低眉螓首的模样,阴阳怪气道:“来请安,顺道本家长辈听说三少爷准备成婚,十分关心,还说好歹三少爷是大公子的血脉,真算起来和一般乡野村夫不同,亲事当然不能随便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