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像哄小孩子。
简单,天真。
赵秀瞥了一眼明容。
小丫头背对他,靠在同伴怀里。
就这?
就这给三岁幼童看的戏,她哭的眼睛疼?莫不是有什么大病。
然而,剧情突变。
狮子王有一只刀疤坏弟弟,它设计陷害英俊的兄长。
峡谷中,野牛奔腾,尘烟滚滚,地动山摇。
国王为了拯救小狮子,身陷险境,最终被刀疤狮拍下山崖。牛群踩踏国王的尸体,它的儿子亲眼见证父王的陨落。
赵秀愣住。
戏剧的名字叫作狮子王,狮子王却死了。
小狮子失去父亲,失去保护他的靠山,流放天涯。
乐声哀戚,画面凄凉。
学堂内,哭声一片。
明容和同伴抱在一起哭泣,两人时不时地抽一张软纸,擦脸。
赵秀沉默。
这些人哭什么呢?
他们看见了惨死的王和悲伤的小狮子。
他看见了废太子的下场。
他们家里也有皇位,等待继承吗?
——该哭的是他才对。
如果这是祖先托给他的梦境,那祖先又在暗示什么?
赵秀突然感到恐惧,无以名状的可怕。
他因此而痛苦,双目泛红。
终于,他伸手,想抽取一张纸巾。
他的手指穿过白色的软纸,一无所获,一无所有。
他咬牙,又去抓明容的手。
那么小的一只手,白白嫩嫩的。
他依然无法触碰她,但他感受到了一丝人体的温度。
光怪陆离的梦境,虚幻的世界,虚无的他。
真实的温暖。
真实的她。
“明容。”他呼唤。
她听不见。
赵秀低哼,再次看向幕布。
小狮子辛巴唱着歌就长大了,它遇见青梅竹马的母狮子,那母狮子成了它的心上人。母狮子要它回故国复仇,它却犹豫,因为它早已自我放逐,不愿面对过去——
突兀的铃声响起。
“吃饭!”有人说,“下午继续看。”
学堂里的人,陆陆续续地走光了。
赵秀不走。
他想命令他们留下来,给他放完,他要知道结局,这对他很重要。
可没人看的见他,没人听的见他。
赵秀心烦,只能跟着出去。
明容和她的同伴仍亲亲热热地走在一块。
旁边一人问:“容容,你不去食堂?”
短发女孩抢着回答:“这个月不是有用餐礼仪的培训吗?我和容容报名了。”
另一人笑道:“容容的确需要学习这方面的知识,毕竟她能见到真的外国王子、王妃……”
几人说说笑笑,走到半路,忽然停住。
楼梯转角处,三、四名高大的少年,正围堵一个瘦小的男孩。
“结巴。”领头的少年揪起男孩的衣襟,“来来,你再说啊,再说两句。”
“说啊——”另一名少年起哄,吊儿郎当的,“说,对对对不起卓哥,我我我我再也不敢了,我我我就是结巴,你你你们没说错。”
男孩涨红了脸,“走走,走开!”
“走走走开~”周围的少年学他,笑作一团。
原来是学堂内的小团伙拉帮结派,欺负落单的结巴孩子。
赵秀没兴趣。
可明容为什么不走了?
她得赶紧去礼仪培训,赶紧吃完饭,才好回来,继续给他放电影。
他很急。
少年松手,结巴男孩才喘一口气,脖子又被掐住。
那带头的少年冷笑:“你挺嚣张嘛?这么不给面子,你——草!”
他被人狠狠推了一下,撞在墙壁上。
他低头,只看见一个矮小的女孩子,不过十岁出头,冷着一张小脸,凶巴巴的说:“你们不准欺负同学!”
“……你他妈谁啊?”
“道歉。”
“哪里冒出来的小不点?”少年弯下腰,双手放在膝盖上,“小妹妹,没人教过你,小学生不要多管闲事,看见十一年级的大哥哥,快点绕远路跑开吗?”
他的跟班又在起哄,大笑。
另一边,明容的短发同伴拉住同行的人,压低声音,急急道:“容容又跟坏学生杠上了。简诚,你去叫咱班没走远的人回来。潇潇,你去找班主任。常鸣,你去找副校长。快快快!”
几人分头行事,没命似的狂奔。
短发女孩挤开坏学生,冲到明容身旁。
明容被几个高大的少年围住,竟然也不害怕,严肃的道:“老师说,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你们是高中部的学长吧,为什么来我们这儿欺负人?”
带头少年冷冷道:“小胖子,滚开。”
明容一愣,眼睛睁大,不仅不退后,还上前一步,“你叫我什么?你知道我有多轻吗?你怎么敢说我胖!”
“我——”
“我脸上有肉不代表我胖,我连标准体重都差一点点!”
“我管你什么体重——”
“你又高又瘦,手脚那么长,我还没笑话你像猴子呢。”
“你骂谁?!”
带头少年生气了,抬手想拎起女孩的衣领。
身后的人一把拽住他,低声道:“卓哥,别。你转校来的,不知道,这女孩子惹不起。”
“哦?”卓哥一挑眉,懒洋洋的,“这么牛逼?老子就喜欢踩牛逼的人。”
“踩不起,真踩不起。图书馆那楼,看见没?她爸捐的。体育馆,她妈捐的。咱校一大半的奖学金,她家赞助。校领导见了她就跟见了宝贝亲孙女似的,今天咱就算了。”
卓哥嗤笑。
他还没讲话,呼啦啦的来了十几个孩子,将明容和少年团伙隔开。
他们都是明容的同窗学伴。
“不准欺负我们容容!”
“你敢碰一下容容,我们全班人跟你没完!”
赵秀冷眼旁观。
来的人越来越多。
先是所谓的‘班主任’,接着又是‘副校长’。
每个人都像母鸡护小鸡似的保护明容,对寻衅滋事的少年疾言厉色的怒斥。
少年被惩罚了,还被全书院通报。
梦境变得愈加奇幻。
赵秀如受控制,不能自由行动。
他被强行固定于观众席,以看客的角度,观察台上进行的一场戏。
他看着卓哥。
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因为与明容短暂的对峙,沦为众矢之的。
书院的山长,他的教书先生,全不给他好脸色。
曾经跟随他的学生,大多离开了他,只剩下劝过他的那个叫‘杨鹏’的少年,还愿意和他作伴。
曾经被他欺凌,被他压迫的结巴男孩,路上碰到他,敢当面大声嘲笑他。
赵秀看着,唇角含笑。
……瞧啊。
当高高在上的欺凌者沦为可怜的被欺凌者,明容的正义,还是真的正义吗?
她在异界拥有滔天的权势,一如身为大曜太子的他。
当她身居万人之上,处于绝对的优势,不就是另一个他?
就算并非故意仗势欺人,她还是轻而易举地扭转了局面,将家世远不如她的少年人,狠狠地踩进耻辱的泥沼之中。
所以,凭什么在他面前义正词严,凭什么审判他?
揭开面具,撕破血肉,骨骼之中,他们的本质如此相似。
人性的尽头,是偏颇的自我和一己私欲,因私欲而贪慕权势,因权势而纵欲行恶。
卓哥变得越来越孤单,越来越沉默。
他只剩下一个朋友。
有一天,明容来找杨鹏,她拿出一张纸。
杨鹏一看见,眼睛都直了:“英超下下轮我队的比赛,贵宾包厢!”
明容说:“送你。”
杨鹏一脸狐疑。
明容又说:“你不跟卓学长玩,我就送给你。”
赵秀微微惊讶。
小丫头远比他想的心冷,心硬。
她说过的话,她在皇宫做的事情,原来只是伪装么?
一头披着羊皮的小狼。
杨鹏把手插进口袋,淡淡道:“我又不是买不起门票。”
明容平静道:“我堂哥说,他能安排你进主队的更衣室。比赛结束,你可以进去和球员交谈、合影。你要不要?”
杨鹏握紧拳头,忍不住开口:“你一个小女孩子,怎么心那么狠呢?卓哥说你胖,你要他偿命才满意啊!”
“我不要他的命。”明容说,“我要他充分认识错误,改过自新。”
杨鹏一怔。
明容接着说:“我只要你暂时不跟卓学长玩,不超过一个月。”
最后,杨鹏答应了。
他说:“我信你一次。”
明容:“因为我是值得信任的三好学生。”
杨鹏摇头,“因为你叫他卓学长。”
自此,卓哥彻底被孤立,正式成为整个书院最孤独的人。
形单影只。
没人理他,没人跟他说话,老师不喜欢他,同学避他如瘟疫。
他上课睡觉,下课发呆。
每天吃饭,他只要一坐下来,同桌的人便纷纷离开,离他远远的。
直到某一天,有个梳着长辫子的小姑娘,带着吃的东西,坐到他对面。
卓哥说:“滚。”
他不抬头。
“很多人欺负你一个人,你不开心,对不对?”明容说,“那你以后就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你带着一群不良少年欺负低年级同学,人家也会不开心。”
“……你才不良儿童。”
“学校就是大家互相帮助,团结友爱的地方啊。”明容把一只瓶子放到他面前,“请你喝。”
“谁要你的酸奶。”
“不要算了,我自己喝。”
“……”
少年低垂头颅,掩饰微红的眼睛和闪烁的泪光。
明容一连三天中午陪他吃饭,第四天,卓哥的书院生活,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教书先生不再无视他的存在,同学又跟他交往,杨鹏还是与他形影不离,说说笑笑。
半年后,又有少年聚集在他身边,他原本就是天生的领袖。
他不再带着跟班围堵年纪小的男孩子,只和他们去球场玩蹴鞠。
偶尔,他在书院遇见某个笑起来很可爱的小姑娘,会叫她:“小圆脸,小圆脸!”
明容瞪他,“是瓜子脸,什么眼神啊!”
他就笑。
*
赵秀自梦中醒来,窗外天光大亮。
秋月说,他不过睡了一刻,架子上的龙涎香尚未燃尽。
他在梦境之中,却度过了大半年的时光。
真荒谬。
赵秀叫随侍的人全退下。
烦透了。
为何心情这么差?
一定是因为狮子王没看完。
辛巴决定回去找它叔叔复仇了吗?它成功了吗?它有没有当上万兽之王?它和那头母狮子可曾和好,可曾结为夫妇?
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故事的结局。
可有个人知道。
赵秀闭上眼睛咳嗽,时断时续。
黑暗中,他看见明容。
她在她的世界,她是全书院最受欢迎的小姑娘,万千宠爱予一身。
她穿着短袖短裙和黑色的长袜,她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是她在宫里不曾有过的自信和自由。
她奋不顾身地冲向比她高大、比她强壮的少年,挡在弱小的男孩面前。
像一团火。
所有人都在看她。
那么耀眼的小姑娘,谁又能移开目光?
大梦一场,赵秀明白了很多事。
明容为何忍耐愚蠢的禧妃,为何接近暴躁的七弟,为何独独冷着他。
明容想孤立他。
在她的小脑袋瓜里,只有设身处地体会赵检的痛苦,他才会反省,才会改邪归正。
多么可笑。
她在管教他。
明容一定觉得皇宫就像书院,大家应该相亲相爱……不,她是怎么说的?团结友爱,互相帮助。
这个傻子。
赵秀胸口闷得快透不过气。
为什么这么难受?
预知了明容所图为何,他并不因此而感到愤怒。
她的行为,她的所思所想,在他看来都是幼稚的孩童行径。
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难以忍受?
是她不享受权利,是她不享受将人踩进尘埃的愉悦,是她自始至终如清风明月,不与他共同沉沦在权势的欲海之中!
他们终究不是一类人。
明容是火,他是被燃烧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