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想起方才看见的画面,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都不敢相信——
容容绷着一张小脸训话,而燕王和一条白色的小狗并排坐在一处。狗儿歪着脑袋接受教训,燕王也在乖乖地聆听。
那可是宫里横着走的混世小霸王啊。
问竹道:“娘娘,这可怎么办?燕王和容容姑娘走得近,绝非好事,玉贵妃如何容忍的了?咱们还盼着容容姑娘能得太子赏识——”
“你盼着,本宫可没有。”皇后道。
“娘娘……”问竹一顿,“咱们得想法子阻止燕王过来。”
“燕王当年只是路都走不稳的孩子,玉贵妃也没能阻止他和太子来往。如今他长大了,翅膀硬了,飞檐走壁,无所不通,你能怎么阻止?”
问竹哑口无言。
皇后道:“出去吧。”
过一会儿,若梅进来了。
她听说西偏殿的事,关上门,道:“娘娘,燕王这年纪也不算小,别的不怕,只怕他真对容容姑娘有那份心意,那可不妙。”
皇后道:“容容若愿意,玉家不失为一个好的安身之所。”
若梅皱眉道:“玉家跋扈,专横,残虐成性,天下谁人不知?这些年,他们没少干听了叫人毛骨悚然的恶事,玉贵妃就是玉家惯出来的好女儿!”
皇后平淡道:“跋扈专横,残虐成性,确实如此,可都是对着外人。”
若梅发愣。
皇后起身,走到窗前,“他们对自家人最是护短。容容只要能嫁进玉家,往后就有人护着。玉太师极爱惜燕王这个外孙,玉家人又是刀斧砍不断的一条心,他们爱屋及乌,必定善待容容。况且,玉家男儿不纳妾,燕王若能随了母族的这一点,容容的日子更好过。”
她安静一会儿,又道:“叶家就复杂太多了。”
若梅道:“燕王就算当真有情,玉贵妃也不会准。”
皇后:“贵妃未必拦得住。”
若梅琢磨,“听您这么说,容容姑娘若能和燕王有个结果,倒是好事。”
“祸福相依。”皇后静静的道,“太子和燕王自幼.交好,两家日后化干戈为玉帛,当然再好不过。若是一直水火不容,难免一战。玉家输了,别说容容,我也免不了身首异处的下场。”
若梅神色骤变,惊惧交集。
皇后轻笑。
若梅失声:“您还笑的出来!”
皇后轻轻道:“那天,我收到哥哥的来信,搂着容容看月亮,看了很久,想了很久,颇有感触。”
“娘娘感悟了什么?”
“朝堂政事,风云诡谲,瞬息万变,我无力左右。”皇后仰起头,望向浩渺的天空,“既然改变不了,由它去罢。没心没肺也是活着,担惊受怕也是活着,不如放过自己。”
*
东宫。
赵巽吃了晚饭过来,路上遇见秋月,听她说,太子不在寝殿。
于是,他轻车熟路地转去书房。
太子正在练字。
赵巽瞟了眼,纸上是四个大字:生命之环。
他拧眉,“什么玩意儿?”
赵秀看着自己的杰作,淡声道:“狮王吃羊,羊吃草,草自泥土而生。狮王老去,战败,死亡,尸体化为尘土,土滋养草木,又被羊食用。如此,循环往复,是为轮回。这就是生命之环。”
赵巽不太感兴趣,“哦。”
赵秀沉默。
今日,一整天,他都在想那部叫作狮子王的电影,越想越觉得,其中蕴含不一般的深意,并非他起初所以为的儿戏。
这故事其实讲的不是草原王国,而是以狮喻人,讲述帝王之道,以及废太子的造反,不,废太子的崛起与复仇之路。
他只希望结局美满,而不是一场悲剧。
可惜,明容和她的同窗学子不明白。
赵巽也不懂。
这个愚蠢的弟弟,最近越发没皮没脸。
长宁宫的眼线刚刚传回消息,说是燕王又去找明姑娘,被人训狗似的骂了一顿。这就罢了,他被人骂了,还挺乐呵。
——皇子之耻,赵家之耻。
赵秀问:“明日文华殿讲课吗?”
赵巽答道:“讲啊,我不去。”
赵秀又问:“女子书院几时放学?”
赵巽奇怪,“比我们早,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秀不回答。
做什么?
为了最好的战马和粮草,为了他的飞天大梦,他决定对明容采取主动出击的新战术。
小神女在异界的日子过的太好,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被人仰望,以至于来到大曜,她的小脑袋瓜仍转不过弯。
明容永远不会因为渴慕权势而对他心生向往。
她从不是弱者,也就不知道弱者依附强者的生存之道,她也没落到必须找一座靠山自保的地步。
而他,他们曾经交恶。
明容至今耿耿于怀,他也不能像老七似的不要脸,轻易服软。
这等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下不了台,就只能自己找台阶,制造一个机遇。
赵秀心生一计。
他想好了该怎么办,便安定下来,又有闲情思考其它事情。
“狮虎相斗——老七,你猜谁会赢?”
赵巽好笑,“你整天跟狮子较什么劲?这么喜欢狮子,明早我搬两只石狮子来,放你屋里。”
“问你就回答,少扯别的。”
“老虎。”赵巽笃定道,“那肯定是我的王霸最厉害。谁知道真狮子长什么样,有多大的本事?又没人见过。说不定,狮子软弱无用,不堪一击。”
“不可能。”
“怎就不可能?难道你见过活的狮子?”
“见过。”
“什么样子的?”
“雄狮颇具王者之风,如有神威。狮王所到之处,万兽臣服,一声令下,莫敢不从。”
赵巽的兴致来了。
他兴奋的问:“你在哪儿看见的?快带我去,我也想看大狮子。”
赵秀瞥他一眼,道:“不告诉你。”
赵巽:“……去你的,拿我寻开心呢。”
*
文华殿开课,信国夫人当堂公布考试名次:
长乐公主第一名,明容第一名,蔡姑娘、谭姑娘和长悦公主都没通过。
长悦公主收到生平第一个不及格,很是意外,私底下对同学吐槽:“不是吧,以前随便画两个圆圈就能通过考核,这次我用心画了一只老鼠,连爪子都画上了,竟然不给我过,信国夫人也太严格!”
蔡姑娘和谭姑娘表示赞同。
明容问长乐公主要来她的答卷,粗略读完一遍文章,又细细品读第一遍。
长乐在书本上画狗,落笔十分随意,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耳旁响起小伴读的声音:“写得好好啊!”
她回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明容又道:“公主,你好厉害啊!如果京城举办作文比赛,你一定能夺魁。”
长乐听不太明白。
小伴读经常说一些天马行空,令人听了一头雾水的话,她习惯了,不怎么在意。
她只是在想,原来真的有人的眼睛像月亮,笑起来弯弯的,又像星星,会发光发亮。
有点儿像小狗的眼睛。
那么真诚,那么热烈的眼睛。
长乐忽然问:“你不难受吗?”
明容愣了愣,反问:“为什么要难受?”
“你上课认真听讲,积极发言,考核前全力以赴,辛辛苦苦地做功课,熬得两眼一圈黑,只考了第一名。我不听课,不读书,却能得第一名。”长乐看着她,重复一遍,“你不难受吗?”
“你的第一名实至名归,比我写得好多啦。”
明容拿起公主的卷子,又看一会儿,慢吞吞的道:“仔细想想……是有一点点小小的嫉妒。”她叹一声,强调,“真的只有一点点。”
长乐又想,原来真的有人活得这么敞亮,嫉妒都敢放在明面上说,况且,面对的还是一位并不和善的公主。
明容道:“公主,你又聪明,又漂亮,对我好,还请我吃饭,我好喜欢你啊。因为太喜欢你,所以那一点点的嫉妒也感觉不到了。”
长乐无言。
明容总说,自己对她好,究竟好在哪儿?
她的要求太低。
两人正说着话,蔡姑娘脸色绯红,从外面小碎步跑进来,拉起谭姑娘就走。
谭姑娘的书本掉在桌上,茫然的问:“唉,你带我去哪儿啊……”
莫名其妙。
又一会儿,长悦公主回来,笑嘻嘻的道:“快出去瞧那些丫头的热闹,快快快。”
明容问:“什么热闹?”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太子哥哥竟然来了文华殿。”长悦冲着长乐笑,“你瞧她们一个个的,陪咱们念书是假,想当太子妃是真,这下连装模作样都懒得装啦!”
长乐道:“你爱热闹,你自己去。”
长悦又转向另一人,问:“明容,你也不去啊?”
神经病太子出街,傻子才往枪.口上撞。
明容唯恐避之不及,盯着自己的卷子,心无旁骛,“我得钻研信国夫人给我的评语。”
“……这有什么好钻研的。”长悦说着,出去了。
明容松一口气。
可没轻松多久,蔡姑娘又跑进来。
她的脸颊更红了,瞧着像发烧,呼吸都不顺畅。她拉住明容的手,拉她起来,急促的道:“太子殿下问起你——”
明容心头升起不详的阴云。
直觉告诉她,太子又在动坏脑筋。
蔡姑娘见她没反应,更着急,“太子殿下要见你,还、还不出去?”
明容不想去,也得去。
不见太子,那就是怠慢,要被问罪的。
当初,她主动在宫道上等太子,那疯子嫌她碍事就罚她。现在,她巴不得离他远远的,他却要见她,她不去,还是得挨罚。
这算个什么世道啊。
*
太子在和兄弟闲谈。
明容刚从文华殿出来,便看见他。
美貌却高傲的少年,在众人的簇拥之下。
这一瞬间门,恍如去年寒梅盛开,她第一眼见到他,就是如此的众星捧月。
今日,太子心情出奇的好。
他唇边含笑,不见往日的不耐烦与嘲讽。
他那样漂亮的人,那样惊艳的一张脸,假作温和的时候,轻而易举的就能令人放松警惕,对他心生好感。
因此,他一到,书院的贵女都出来了。
她们不敢也不方便直接和他说话,便寻找各种借口,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偷偷打量几位皇子。
“明姑娘。”
赵秀信步而来,走到少女面前。
明容又觉得他不怀好意。
她垂下头,对他行礼,“……太子殿下。”
“无须多礼。”赵秀随意道,“孤去藏书阁,顺路经过,想起你在文华殿,便来找你。”
明容越发不自在。
一双双眼睛盯着她,一道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狗太子故意趁人多来找她。
“民女……惶恐?”
少年微微一笑,抬起手。
他的手里是一卷纸,用丝绳系了起来。
“上回,你说喜欢孤的画,送你。”
他果然不怀好意。
她这辈子从没见过他的画,他梦里的喜欢!
明容抬头,“我何时说过——”
赵秀温声道:“早年旧作,不值一提,不必谢。”
明容:“……”
少年转身离开,走几步,停住,回首。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有一丝熟悉的浅淡的笑,如涟漪,转瞬无痕。
四周无声。
他轻轻咳嗽,往前走去,这一次,再无留恋。
那一道道落在明容身上的目光,起初只是好奇,随着太子走远,却变了味道,烫得灼人。
是妒火。
*
一离开文华殿,太子命人绕道,立刻折回东宫。
赵枕河陪他跑这一趟,看着他敷衍兄弟,看着他吸引所有小姑娘的注意力,又看着他对明容逢场作戏,心中好笑。
回到东宫,他开口:“殿下当真有心同明姑娘交好,何不表现得更直白?你说那画是往年旧作,不值一提,岂不是——”
他蓦地住口。
太子倚窗而立,仍在低低咳嗽。
一袭茶色锦衣的少年,身处明亮的白昼,他却如暗夜。
赵枕河沉默良久,又道:“你故意的?叫那些贵女因妒生恨,明姑娘受了委屈,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能向你求救。”
赵秀不答。
赵枕河摇头,“一幅旧作,不够分量。白惜桐,白六姑娘的家里,不也有你的画?”
“足够了。”赵秀道。
赵枕河一怔。
……确实足够。
送的礼物再直白一些,分量再重一些,旁人哪儿还敢挤兑明容,上赶着巴结她都来不及。
赵枕河看着赵秀,不知说什么是好。
太子殿下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当真思虑周全,可有必要周全吗?
那么想跟明姑娘和好,却拉不下面子,偏要人家先向他示弱,最后的结果,天知道能不能如愿。
他默默叹气。
*
明容接收到来自贵女们的敌意,刹那之间门,恍然大悟。
狗太子没安好心,故意跑来给她拉仇恨。
……这思想阴暗的问题少年。
她会被这种小事难倒吗?
才不。
明容拿着那卷烫手的画作,也不展开,只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太子殿下那么喜欢我买的糕点。其实也就一点小事,举手之劳,他却特地送画谢我,真叫我……受宠若惊。”
此话一出,那一道道饱含妒火的视线,又转回最初的好奇。
女孩们围拢过来。
有人问她:“什么糕点?”
明容道:“我在宫外买的糕点,样式和口味都很新鲜,我以前从没见过,就带了一点回宫,正巧撞见太子,我哪儿好意思吃独食,自然先送给殿下尝鲜。”她假作惊叹,“……没想到他这么喜欢啊!”
女孩们听了,纷纷旁敲侧击,询问是哪一家糕点铺子。
明容报出自家小吃店的地址。
*
晚些时候,明容回西偏殿,在房里展开太子送的画。
一只……包子脸?
扎着两条辫子的圆圆的包子脸,两只细小的胳膊举起,揪着自己的耳朵,委委屈屈的。
果然。
什么早年旧作,听他鬼扯。
赵秀画的是她,在未央殿被他罚跪的她。
明容仅存的一丝心虚,随着这幅画作的问世,烟消云散。
他找她麻烦,给她拉仇恨,好啊,那就别怪她把他当成免费的代言人,帮她的现代小吃店做品牌推广和营销。
扯平了,哼。
——
明小容日志·古代历险记
乾封十八年,春。
睡不着,起来写日记。
我生于红旗下,长于和平年代,家庭美满,朋友也多,从小就在关爱中长大。
“有尊严地活着。”
——这句话之于我,是理所当然的原则,也是生而为人最基本的需求。
如果自尊惨遭践踏,如果我所珍视的一切被剥夺,那么,我宁愿有尊严地死去。
然而,在这个世界,在这个糟糕的时代,皇子也好草民也罢,一旦失去依靠,生存本身便成了最严苛的考验。
仅仅活下去就耗尽所有力气,却也不敢轻言生死。
尊严是奢侈。
“shā • rén不过头点地。”
不曾承受过生命之痛,便不知生命之可贵。
对秦之兰说出这种话的我,才是真的傲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