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晚上的艰苦奋战,明容的小吃店重新开业。
这次,她捏了一个年逾六十的大伯作为营业员,性格设定为绝情断爱,看破红尘,无欲无求。这样一来,她的工具小人总不会跑路去结婚。
次日醒来,还是休息日,不用早起去文华殿。
明容一觉睡到自然醒,可还是犯困,打着哈欠去明光殿。
宫女说,公主在小院子。
明容又转去圈养猫狗的小院,却不见公主的踪影。
院子里只有两名小宫女,正在给狗儿洗澡。一崽讨厌沾水,拼命挣扎,满院飞奔,气得宫女一边追,一边骂。
明容不禁笑了声。
铁链贴地拖行的碎音响起。
她转身。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荫落下。
那位被当成狗饲养的敌国质子靠在树桩上,意态悠闲,对她微笑。
他居然笑的出来。
几日不见,他变得更憔悴,头发像枯草,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一副命不久矣的惨状。
紧接着,明容又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她捂住鼻子。
秦之兰出声提醒:“小心脚下。”
他的嗓子嘶哑,语气却温和。
明容低头。
一只脏碗摆在少年脚旁,碗里盛放的不是馊饭,也不是水,而是恶臭的尿。
她止不住的反胃。
秦之兰观察她,过一会儿,开口:“姑娘帮我擦擦脸,好吗?”
他偏过头,露出脏兮兮的侧脸。
明容道:“你不叫我给你清水喝,却叫我帮你擦脸。”
秦之兰微笑:“姑娘人好,我不忍心害你。”
明容微愣。
小宫女坐在对面,扬声道:“明姑娘,你别搭理他。这个诡计多端的西戎蛮子,变着法的害人呢!公主吩咐过,断他两天的水和吃食。”
明容不语。
她的视线重又落在少年干裂的嘴唇上,喃喃道:“……shā • rén不过头点地,何必折磨人。”
“咳咳!”秦之兰疾声咳嗽,“姑娘嘴下留情,好死不如赖活着,在下惜命。”
“……”
明容磨蹭片刻,去那小宫女身旁,哄她到别处歇一会儿,她来给四崽沐浴。
待两名宫女结伴走开,她便趁机将水桶搬来树下,离秦之兰不过两、步之遥。然后,她捏住鼻子,小心翼翼地拿起脏碗倒掉。
“给我擦擦脸罢。”秦之兰又央求,“太监往碗里倒尿,溅到我脸上,脏死了,我嫌弃一晚上,又不想用袖子擦,那样袖子也脏了。”
明容舀起木桶里的水,倒入另一只木盆,把毛巾丢进水中。
她擦几下四崽,擦一下他的脸。
少年比狗温驯。
明容在空碗里泼了点水,他双手捧起来,大口喝光。
明容又泼进去。
他再喝。
如此几回,总算缓了过来。
明容心想,他曾经也是一国皇子,就像狗太子和燕王,可怎会沦落至此?
人的命运,当真变化无常。
她是可怜他的,但又觉得不应该动恻隐之心,理性与感性拉扯,她又陷入混乱。
“……你爹缺德。”终于,她说。
秦之兰沉吟着,反问:“世上有不缺德的皇帝吗?”
明容一怔。
秦之兰笑:“这问题大逆不道,姑娘不用回答。”
明容按住挣扎的四崽,低着头说道:“为人父母,再怎么样,也不能送亲生儿子去死。”
秦之兰道:“可我是自愿来大曜当质子的。”
明容震惊,“你,你自愿来?好哇,那你就是支持西戎发动突袭和杀害大曜百姓的共犯。早知道,我才不给你喝水!”
“姑娘误会了。”秦之兰解释,“当年,父皇说送一位皇子前来大曜,以示西戎止戈息战、修复两国邦交之诚心。至于发动战争,突袭屠城,这些军机要密,只有父皇和他的心腹大臣知晓。”
明容问:“那你为何想当质子,难道你以为是来作客么?”
秦之兰自嘲:“公主和亲,皇子为质……离乡千万里,故国入梦来。岁小孩儿都知道不是享福,是遭罪。”
“那你还来?”
秦之兰沉默,许久才道:“我有一个妹妹,不会说话,是哑巴。”
他的神色变得温柔而恍惚。
“我出生就带着丑陋的胎记,小妹从小不能言语,我的母亲接连两胎皆是残缺的婴孩,被视作不详。父皇听信国师谗言,下令处死她。”
“我们兄妹本也活不成,是皇祖母拼死保下我们,可皇祖母很快因病离世。我们被丢去乡下的庄子,自生自灭。那儿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不是挨打,就是挨饿。几年下来,小妹一身伤病,性情胆怯,我很心疼她。”
“然后,突然有一天,父皇派人接我们回宫。”
秦之兰停顿。
“小妹住进金碧辉煌的宫殿,她的身边多了十来个人伺候,、四名太医轮流看顾她,为她治病。她穿着华丽的裙子,戴最精致的首饰,终于活得像尊贵的公主。”
“父皇召见我,说他需要送一名皇子去曜国,至多五年,便能归来。我的皇兄都是无胆鼠辈,胸无大义,不肯前去。如果我肯去,那么五年后,待我重回西戎,便是亲王之尊。”
“我觉得这买卖划算,就答应了。”
明容看着他杂乱的头发,瘦成皮包骨的身躯,还有手上、脚上数不清的伤疤。最后,视线凝注在他左脸的胎记上。
她说:“你求公主救你……你还想回西戎,是不是?”
秦之兰点头。
他的眼底燃起火光,坚定的道:“当然,我必须回去,五年,十年,一十年,不管多久,我都要回去见我妹妹。”他一顿,温柔的笑,“到那时,她也许已经定亲,若能亲自送她出嫁,那该——”
“做你的白日梦。”
明容吃了一惊,回头。
长乐公主站在她身后,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少女目光冷漠,寒声道:“五年,十年,一十年,你会死在大曜。我希望你活得久一点,久到能亲眼看到有朝一日,昭阳姑姑的铁骑踏破西戎皇都,西戎皇室血脉有一个算一个,尽数押回大曜,你们都得为凉州枉死的老百姓偿命。”
秦之兰若有所思,平静道:“如果真有这一天,西戎亡国了,还望公主看在我自告奋勇当看门狗的份上,赐予我看守其他犯人的权利。父皇杀了我娘,弃我和妹妹于不顾,害得我们兄妹尝尽人间门苦楚。我愿做公主的马前卒,日日鞭笞那昏君,咬下他的一只耳朵。”
长乐冷冷道:“卖国求荣,臭不要脸。”
秦之兰无奈,叹息:“做狗不像狗,你生气,做狗太像狗,你还生气。公主真难伺候。”
啪!
长乐反手甩了他一记耳光。
四崽飞也似地冲向前,大声狂叫,对着秦之兰龇牙。
明容想去抱它,不料它回头就是一口,差点便咬到她手背。
她的心脏怦怦狂跳。
隐约的,仿佛明白了什么。
长乐拉住她就走。
明容亦步亦趋地跟着,来到公主的寝殿,只见桌子上摆满一道道山珍海味,其中有一道正是她问禧妃讨的凤尾虾。
明容睁大眼睛,“……你请我吃饭?”
长乐道:“对,你尽管吃。”
明容笑容灿烂,“公主,你对我真好。在这宫里,除了我姑姑,就你对我最好。”
长乐不答。
她的脸色始终淡淡的,在一旁看着明容吃饭。
明容劝道:“公主,你也吃。”
长乐:“我不饿。”
明容:“你为什么请我吃大餐?我以为——”
长乐:“以为什么?”
明容沉默片刻,迟疑道:“我以为,刚才我给西戎质子喝水,你不高兴。”
长乐:“你喂一条狗,喂就喂了。”
明容困惑。
长乐注视她,半晌,说道:“我听人讲,大牢里的死囚,秋后问斩前,狱卒都让他们吃饱喝足。你知道为什么吗?”
明容碗里的肉顿时不香了。
她不安地摇头。
长乐道:“因为死人饿着肚子上路,到了阴曹地府,就会变成饿死鬼,投胎之后也吃不饱饭,生生世世当穷鬼。”
明容:“……”
长乐淡然道:“我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一手支颐,垂下眼睑。
明容不会知道。
她不知道隔墙有耳,她在未央殿说出狗太子个字,被太子听去,已是大不敬之罪。燕王对她言听计从,罪加一等。赵检有意利用她,罪上加罪。
数罪并罚,在太子眼里,只怕万死不足惜。
长乐说:“吃顿好的。”
*
明容带着四崽回到长宁宫,一进西偏殿的门,突然见到燕王。
少年坐在抄手游廊上,靠着柱子打哈欠,嘴里叼着根草,懒洋洋的。
冬书愣了愣,快步走过去,“王爷,您何时来的?可有人瞧见——”
“瞧见又如何?敢多嘴一句,本王把他眼珠子挖出来。”赵巽宿醉刚醒,没什么精神。他又打哈欠,“……困死了。我喝醉了,睡得昏天暗地,四哥醒着,地上又硬又凉,他就让我躺了半宿,真不做人。”
明容抱着狗,从长廊经过。
赵巽拽住她的手腕,“明容,你干什么不理我?”
“没有啊。”明容目不斜视,“我没有不理你。”
“没有?”赵巽冷哼,“你见到我不打招呼,从我身边走过,不看我一眼。这么着急,上哪儿去?”
“去未央殿送药。”
“……”
赵巽又哼了声:“你说四哥老是抬着下巴看人,我瞧你如今梗着小脖子,也不遑多让。”
明容噘嘴。
赵巽站起来,微微弯腰,与她对视。
明容扭过身子。
赵巽又转到她跟前,挑眉,“还生气呐?”
明容说:“我怎么敢。”
赵巽戏谑道:“你满脸写着不高兴,就差嘴上挂个油瓶。岁小孩儿发脾气,就你这模样。”
冬书轻轻咳嗽了声,道:“我去守着院门。”
说罢,匆匆离开。
她走远了,明容仍不理会少年。
赵巽质问:“你到底生的哪门子气?四哥罚赵检跪足一个时辰,我听你的,放他一马,不与他计较,这还不行?”
明容看向他,“你打得他鼻子嘴巴全是血!”
赵巽毫不在意,“他自己找死。”
明容:“……”
她盯着赵巽,思忖良久,放下四崽,又按着他坐下。
小狗爬到赵巽身边,仰起脑袋,摇尾巴。
明容斟酌一会儿,问道:“七哥,如果有人骂你,你怎么做?”
“看谁骂。”
“不认识的人。”
“打断他的狗腿。”
“……那如果有人跟你动手呢?还是不认识的人。”
“杀了他。”
明容深吸一口气,郑重的说:“你这样不行。”
赵巽认同:“对,是不行,不能轻饶了他,敢对皇子动手,反了他了,必须祸及全家,诛他九族。”
“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究竟什么意思?”
赵巽似笑非笑。
他心想,小丫头又要开始讲大道理了,她可真喜欢教训人,上辈子没准是个迂腐的老夫子。
可这辈子,她是特别可爱的小姑娘。
白玉小脸儿,双眸墨黑,闪耀星辰的光彩,天下第一的可爱。
就连生气的样子都讨人喜欢。
明容头疼,“你为何总是那么暴力?有人骂你,你骂回去,骂得他狗血淋头。有人动手,你打回去,这是对等反击。可你不能听见人家骂你,就把人打得狂吐血,这叫作防卫过度。即使你是皇子,别人在背后也会说你暴力。”
“尽管说啊。”赵巽散漫道,“我们玉家被人骂了十年的残虐无度,有谁少一根头发了吗?”
他抬眸,望着明容笑,“倒是那些嘴碎的文人,话说得太多,外祖父一生气,便找借口送他们去阵前当肉靶子。平日里,一个个能说会道,大义凛然,一上战场,却都吓得心胆俱裂,寸步难行。一帮废物。”
他如此轻蔑。
明容道:“你的外祖父为什么送文人上战场?武将打仗,文官协助圣上治国,本来就有明确的分工。”
赵巽淡淡道:“武将浴血奋战打下来的疆土,凭什么交给只会动笔的老头子来治理?敌军来袭,让他们用寸不烂之舌击退么?我最厌烦满口仁义道德的货色。”他顿住,目光落在少女脸上,声音软了下来,“可是明容,我不讨厌你。”
明容一怔。
赵巽自言自语:“……为什么呢。”
明容打断:“我不跟你讨论文官武将的事情,只说你的个人行为。你力气大,你自己知道。普通人一不顺心打架,至多打断他人的两根骨头。你打架,几下子能把人捶死。”
“死了就拖出去,挖坑埋了,多大点事。”
明容发现,和他真的讲不通道理。
这个少年与法治社会,相差一千年的距离。
她挫败地叹气:“那你要怎样才答应不随便乱打人嘛!”
赵巽原本慵懒地靠在红漆圆柱上,闻言,一下子坐正,双手搭住膝盖,身体向前倾,望着她郁闷的小脸。
他忽然笑一声。
明容瞪他,“有什么好笑!”
赵巽道:“叫一声七哥来听听。”
明容蹙眉,“不叫,你看不出来我很烦恼吗!”
赵巽自然看见了,她气嘟嘟的样子真是惹人怜爱,他实在对她生不出脾气。他清清嗓子,正色道:“你快叫,保证不吃亏。”
明容不耐烦,“七哥七哥七哥——烦死啦。”
赵巽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
他看着娇弱的小姑娘,柔声道:“听你的,下了战场,除非必要,我不动手。”
明容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当真?”
赵巽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明容见他态度诚恳,不似作假,心里又意外,又高兴。
她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激动的道:“很好,你现在可以荣升为大曜的进步少年!”
赵巽也笑,“还有什么要求,一起提出来。”
明容想了想,“你刚才说,你昨天夜里喝醉了?”
赵巽颔首,“昨晚回玉家吃酒,多喝了两杯。”
“你年纪太小,不应该喝酒。”明容道,“你得成年了再碰酒精,至少十……十六岁。”
她原本想说十八岁,记起这是古代,便降低了年龄限制。
赵巽调侃:“你还真会趁火打劫啊。”
明容:“那就十五岁。”
他摇头。
明容:“十四岁,不能再低了。”
赵巽道:“好,今年不喝,明年再说。”
明容自以为对他的教育起到正面作用,双眸笑成两弯月牙,璀璨如星光。
赵巽瞧得有些出神。
半晌,他压低声音,慢慢的道:“都听你的,让你管我,管一辈子。”
“不可以。”明容却说,“你不能全指望我,我又不和你天天待在一起。更何况,人的一辈子那么长久,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得锻炼自制力。”
语毕,她又觉得自己太飘了。
赵巽是皇亲国戚,又是早早封了亲王的皇子。
他要是不高兴,随时能变脸。
那天,他拉她去见被杖毙的宫女,也是说翻脸就翻脸。
她忐忑地抬眸。
赵巽剑眉舒展,一向桀骜的脸,如许温和。
不曾想,这少年坚硬如铠甲的外表之下,也有这般不为人知的柔软。
他道:“听你的。”
系统提示:赵巽好感值+5
明容:“……”
怎么有人挨骂还挺高兴?
真是怪人。
*
皇后旋身离去。
走出几步,她听见采桃满怀内疚的对冬书说,对不起姐姐,我没能拦住娘娘。
她摇头。
回到寝殿,问竹扶她坐下,笑道:“娘娘,您瞧冬书吓的。隔着一条过道,两扇木门,燕王一个大活人成天上蹿下跳的,她们以为咱们一无所知呢。”
皇后低语:“就是知道了,才吃惊。”
问竹不解,“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