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赶到长宁宫,听西偏殿的采桃说,明姑娘留在禧妃那儿用膳。
于是,她又奔向明光殿。
明容在等开饭。
长乐公主爱吃虾,禧妃请的厨娘做虾乃是一绝,今天的葱爆大虾也是色香味俱全,刚端上桌,就吸引了明容的目光。
禧妃剥一只虾,放进长乐碗里。
她抬头,撞上明容的小眼神,长长的眼睫扑扇扑扇的,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见底,满满的都是‘我好馋啊我也想吃’的期待。
很好笑。
禧妃瞪了明容一眼,又剥一只虾,夹给她。
明容说:“多谢禧妃娘娘!”
她一开心,阳光般的笑意如同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如水的眸中散开。
她的喜怒从来不加掩饰,开心和忧郁也都写在脸上。
禧妃看着她吃饭,双颊鼓起。
明容吃饭特别香,即使没有菜,没有肉,白米饭都觉得香。
真的很好笑。
禧妃扑哧笑了一声。
明容奇怪的问:“娘娘,你笑什么?”
禧妃咳嗽,摆正脸色,煞有其事的道:“明容,你胆子好大啊,宫里就属你艺高人胆大。”
明容说:“还好啦。”
“不是夸你!”禧妃好气又好笑,“玉贵妃盛怒之下,蚊虫都绕道飞,你倒好,跑去长春宫送药,你可真能耐。”
明容想起玉贵妃威胁她,要断她三根手指,也感到后怕。
幸好狗系统没坑她。
她摸摸完好的手指,说:“贵妃娘娘真凶。那天我过去,汪公公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脸被打得好惨。”
长乐:“他办事不利,玉贵妃杀了他也不奇怪。”
明容:“他在外人面前却那么风光。有一次,我看见他的马车从城门口进来,禁军见了他都恭敬。”
“主子养的狗,主子给他撑腰,他在外头就叫得凶。主子不要他,他比真的畜生还低贱。”长乐云淡风轻,“人这一世,只争朝夕,能威风一天是一天。多少人至死卑微,连叫唤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明容似懂非懂,“……公主是主子。”
“不,我们都是狗奴才。”长乐平静的道,“我们的主子在凤鸣宫——”
“长乐!”禧妃急声打断,又压低声音,“胡说什么呢,那是你父皇,是你亲爹!”
长乐低哼。
吃完饭,金璃过来,道:“明姑娘,有人找你。”
明容问:“谁啊?”
金璃回答:“说是叫莺莺,你认识。”
明容怔了怔,快步出去。
莺莺急得团团转。
明容刚出来,她便迎上前,开门见山:“公子的肩膀受了箭伤,一直流血,这血止不住,迟早出人命!明姑娘,求你想想法子!”
“箭伤?”明容一时没转过弯,“弓箭的那种——”
“对,有人用弓箭射伤了他!”
明容心底发寒。
她回头,说:“冬书,你快去长宁宫,拿止血的药!”又对莺莺道,“你去太医院请人!”
冬书和莺莺分头而去。
明容几乎一路跑去未央殿,一边跑,一边从系统空间取出储存的道具[通用药],紧握在手中。
系统说,这药难治根本,只能减缓症状。
……死马当活马医吧。
未央殿,殿门大开。
明容越发不安,闯进去,大喊:“赵检!赵检!”
院子里空无一人,地上却有干涸的血迹。
她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她又跑进殿内,去赵检的房间。
少年捂着一侧的肩膀,靠在床头,脸上毫无血色,额头上尽是冷汗。
他的左肩用撕下的布条绑住,灰色的布条被鲜血浸透。
赵检虚弱的说:“死不——”
话没说完,明容掏出一个小瓷瓶,抖出药丸,来不及数多少粒,直接塞进他张开的嘴里。
赵检:“……”
身旁,有人问:“你这药哪儿来的?”
明容吃惊,冬书和莺莺都被她打发走了,她压根没想到还有人在。
她猛地回头,是长乐公主。
床榻上,赵检强行吞药,药丸卡在嗓子眼,呛得直咳嗽,一咳嗽,牵动伤口,又疼得吸气,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缓过来。
他看着长乐,问:“她是谁?”
明容也看着长乐,“公主,你怎么在这儿?”
“跟你来的。”长乐面不改色,视线落在赵检身上,语气很淡,“你那侍女说,你被人射中了。”
明容听她一说,想起莺莺的话。
莺莺说,公子受了箭伤。
有人把赵检当成狩猎的猎物,当成一只鹿,一只野兔,用弓箭射他。如果射中的不是肩膀,而是心脏、咽喉,他早就死了。
在明容眼里,这无异于持刀行凶。
她僵硬地转头。
因为长久的奔跑,也因为内心交织的愤怒与震惊,她的嗓音微哑:“谁干的?”
长乐一瞬不瞬地紧盯少年,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幻。
赵检别开脸,淡淡道:“我忙着躲闪,没看清人,好像是一名侍卫。”
“东宫的侍卫!”明容脱口而出,“除了太子,还会有谁?就他来未央殿,就他成天找你麻烦。他自己拉不动弓箭,就叫侍卫射伤你,他、他欺人太甚!”
赵检沉默。
长乐仍盯着他。
片刻的死寂,赵检皱眉,道:“死不了,算了。”
明容说:“这次算了,下次呢?这次伤到肩膀,侥幸不死,下次射中胸口,你还有命吗?”
赵检按住伤口,自嘲的道:“不想算了,又能如何?太子杀一名庶人,借口都不需要。”
“你是他的兄弟——”明容停顿,摇摇头,“不,就算你不是他的兄弟,就算你是一名庶人,他也不能带手下当街行凶,他想shā • rén啊!如果置之不理,他只会变本加厉,天知道他以后会做什么……”
可她是知道的。
从前罚跪,抽鞭子,如今狩猎活人,将来暴戾成性,御座之下,尸骨如山。
赵秀原本就是反派暴君的人设。
是她淡忘了。
“公子!”
莺莺气喘吁吁的进来,说:“太医不肯来,他们一听说是未央殿,便赶我走,我、我怎么求都没用……”
她的额头红肿,磕破了皮。
明容突然道:“我去!”
莺莺苦笑,“明姑娘,多谢你,可你去也是一样的结果。没有圣上的旨意,他们哪敢擅自过来?”
明容混乱的头脑逐渐清明,于万千纷乱的丝线之中,理出头绪。
她不去太医院,太医只听皇帝的话,她去找陛下,她去凤鸣宫。
皇帝对她的宠爱值停留在35,并非理想值。
可太子对赵检动了杀心,她只能赌一把。等太子把人杀了,她再后悔也于事无补。
她扭头便跑。
莺莺大喊:“明姑娘,你去哪儿啊?!”她起身,才走一步,看见门口有一名陌生的少女,吓了一跳,“你是……”
长乐问:“想救你家公子么?”
莺莺一愣,“当、当然。”
“你先去长宁宫,请皇后前往凤鸣宫,越快越好,就说明容在那儿。”长乐交代,“然后去明光殿,请我的母妃。”
说罢,兀自离去。
原来,这貌美的华服少女是最得圣上喜爱的长乐公主。
莺莺望着她的背影,忽听赵检低声咳嗽,忙转身,“公子,你先躺下,别勉强。”
赵检道:“你听她的,快去。”
莺莺点了点头,却不走,犹豫片刻,轻声问:“你告诉明姑娘了么?”
赵检不回答。
莺莺又道:“行凶的是三皇子,我见过他,不会认错——”
“他只是一时玩乐,知道闯了祸,掉头就跑,竟然忘记销毁证据,收回箭矢。他这脑子,不足为虑。”赵检面容憔悴,眼神却冷静,“行凶的是赵弘,想置我于死地的是赵秀。”
他放下按着伤处的手,掌心染血。
他的眼神也带血光。
“我的对手,只有赵秀。”
*
明容觉得自己的运气一向不太坏,可今天走霉运,出未央殿没多远,迎头撞上了最不愿意碰到的人。
太子和玉英。
狗太子出行如游街,总有大队人马随行,这会儿只有两人,实在奇怪。
不,不对。
不奇怪,也不是她运气差,而是他行凶之后,在凶案现场徘徊,他……他该不会还想回去,shā • rén灭口?
明容神色剧变。
她假装没有发现对方,快速地闪过去。
太子唤道:“明姑娘。”
她停下来。
怎么办?
她不能放他去未央殿,这混蛋百分百居心不良,他带玉英悄悄地去灭口,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赵检,那怎么办?
她垂头,“民女给太子殿下请安。”
赵秀裹着墨黑斗篷,肤色胜雪,比雪苍白。
明容想,他近来越发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也对,黑色最衬他的黑心肝。
赵秀拖着那尾音上扬,总带点嘲讽意味的语调,慢悠悠的问:“走这么急,去哪儿啊?”
明容说:“回长宁宫。”
赵秀看着她,似笑非笑,笑意浮在唇边,眉梢眼角如冰雪。
他问:“从未央殿出来?”
明容摇头,“没有。”
赵秀又问:“那你来做什么?”
明容低声答道:“天气好,我散步。”
“散步用跑的?”
“不是散步,是跑步,跑步强身健体。”
“……”
明容瞥他一眼,慢吞吞的试探:“殿下忙着赶路吗?”
“不忙。”赵秀道,“孤回东宫。”
“那民女陪你走上一段。”明容立即说道,“正好玉英大人也在,有他保护咱们,不怕刺客偷袭,他可得跟紧一些。”
她生怕赵秀指使玉英去灭口。
她又怕赵秀看穿她的企图。
万幸,赵秀没看出来,他同意了。
明容走在他身后,间隔一两步,心想,他shā • rén未遂,竟这般悠闲?又想,神经病是这样的,典型的反社会人格。
于是,她有点恐惧。
少年美丽的皮相之下,暗藏shā • rén犯的凶残本性。
赵秀目视前方,忽然道:“你也来散步?”
明容一怔。
长乐的声音响起:“是。”
赵秀神色漠然,没说什么。
又走一会儿,来到宫道的分叉口,明容说:“殿下慢走。”
她等太子离开,回东宫。
可他不动。
赵秀目光回转,望向明容,在她的眉目之间流连。
他向她走近,压着调子,柔声道:“……路绕得太远,就不怕告完状,废人的血也流光了?”
明容大惊,“你,你——果然是你!”
“若真是孤所为,必将他挫骨扬灰,不留一根尸骨给你哭丧。”少年冷嘲,“还能放他一条生路,让他演戏博你同情?”
挫骨扬灰?
他当真——
“你差点shā • rén,你无可救药,你、你坏的不得了!”明容愤怒,“你别太嚣张,总有人能收拾你!”
赵秀冷笑。
他还用人收拾?
梦里梦外,他被这丫头收拾得还不够惨么?
“凤鸣宫在那头,有本事尽管去。”他冷漠道。
“去就去,我这就去。”明容说。
他故意激她。
有诈。
明容的心思转了转。
他没带多少人,就玉英一个。他自己不可能追的上她,也拦不住她,那就只能命令玉英阻拦。
明容倏地指向后方,叫道:“玉英,你看,后面有人!”
玉英无动于衷。
明容又叫:“有刺客,跑得好快,就在屋顶上,你快看!”
玉英麻木不仁。
“你看啊,你看!”明容焦急。
她的小脸微红,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赵秀见她干着急,便懒洋洋的开口,不紧不慢道:“玉英,你看啊……”
明容瞪他。
干嘛学她讲话?
太子发话,玉英得令,只能转头。
他背过身的一瞬间,明容拉起长乐的手,拔腿就跑。
赵秀纵声大笑,笑着笑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咳得胸口闷痛,弯下腰。
玉英道:“殿下,太医再三叮嘱,您必须放宽心,不能大喜大悲——”
“孤不喜,更不悲。”少年抬起头,唇角沾血。他用手背擦了擦,凝望少女手拉手远去的背影,轻哼一声,阴恻恻道,“你看啊……”
你看。
这是最后一次,小神女从他身边逃走。
从今往后,他要明容奔向他。
*
赵巽被人叫回来,先去了一趟东宫,没见着四哥,又回长春宫,不巧被母亲逮住。
玉贵妃强拉他坐下,“巽儿,你觉得……明容怎么样?”
赵巽:“明容?明容好的很。”
玉贵妃笑了笑。
那笑容令赵巽不自在。
玉贵妃慢慢的问:“那你觉得,明容像我么?”
赵巽说:“有点像,不是很像。”
其实也就脸型有点像。
玉贵妃笑意渐深,又问:“明容像你么?”
“啊?”
“像吗?”
“我一个大男人,她一个小姑娘,除了都是人,都有眼睛鼻子,哪点像?”
“你算哪门子的大男人。”玉贵妃啐道,又说,“为娘瞧着是有点相像的,那丫头倘若真是永寿再世——”
赵巽听不下去。
他站起来,指向伺候的太监,“你,滚过来。”
汪公公忙道:“王爷请吩咐。”
赵巽:“你去请邓太医,贵妃娘娘病了,胡言乱语,叫他给治治。”
汪公公:“……”
玉贵妃道:“你放肆!我没病,我——你去哪儿?巽儿,巽儿,赵巽!”
少年头也不回,“我有事,没空陪您发癫。”
玉贵妃大怒,掷出一个茶杯,“你才发癫,逆子!”
赵巽走后,玉贵妃又开始走来走去,心神不宁,度日如年。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她再也等不下去,暴躁道:“沈令那儿还没消息么?他要敢拖着本宫的事情不办,本宫饶不了他!”
话音刚落,一名宫女带来信函,“娘娘,金翎卫的人刚送过来。”
玉贵妃撕开。
她盯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悲喜交织。
……果然啊。
她的女儿放不下她。
冥冥之中,那孩子也在思念她,正如她多少年来的魂牵梦萦,牵肠挂肚。
永寿回来了。
*
凤鸣宫。
皇后来了,也不多问,与明容一起跪着。
明容说:“姑姑——”
皇后轻声道:“你既然来这里,就没有回头的路,无须解释。”
然后,禧妃也来了。
空旷的院中跪着三个人,从左到右,依次是明容,皇后,长乐。
禧妃一会儿走到明容身边,一会儿又转到长乐身后,心中火急火燎的,瞧一眼紧闭的殿门,更觉得害怕。
她不停地绞着手帕。
“作死,作死!”她小声道。
“来都来了,你跪下罢。”长乐说。
禧妃的脸色十分难看。
她不想蹚浑水,尤其是未央殿的浑水,那是自作死不可活,徒惹一身腥!
赵检受伤,还能是谁干的?
太子和赵检有仇,满宫都知道。
明容为赵检向圣上求情,圣上只要问起赵检的伤,势必牵扯到太子,躲不开。而一旦和东宫结仇,那就是和将军府对着干……她光是这么一想,就站立不住,一条帕子都快叫她撕碎了。
偏偏长乐也跪在这儿——
“我不走。”长乐如同知道她心中所想,丢给她一句,“我哪儿也不去。”
……还能怎么办呢?
禧妃长叹,认命了。
她跪下来,生无可恋的道:“明容,待会儿陛下若肯见你,你别说话,御前失言,可轻可重,重则性命不保。你闭嘴,让我来说,知道吗?”
明容忙点头,“娘娘,那看您的了!”
“母妃三思。”长乐淡声道,“这些年来,宫中御前失仪,御前失言最多的人,都是您。”
禧妃:“……”
明容:“……”
禧妃哼道:“你不失言,你来说!”
长乐:“父皇问谁,谁答话,没什么好争的。”
*
窗前,皇帝久站不动。
视线中,一片朦胧的灰白,天空如此,草木如此。
人也如此。
台阶下跪着许多人。
他一个个看过去,目光在她们脸上梭巡,从迥异的五官之间飘过,看不真切。
他的目光飘忽。
这一幕,似近实远,落在他眼底,留不下一丝痕迹。
唯独那道久远的声音越发清晰,穿越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重又在耳畔响起,恍如昨日。
“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