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极——你是皇子,我怎么没见过你,排行第几啊?”
“排第几都不知道,你娘是谁,你总知道吧?”
“……什么叫一个女人,你不是女人生的,难道还是男人生的?我问的是你娘的名字,封号!不知道?竟有这等怪事。”
“你的眼睛怎么了?”
“你,看不见?”
“等着,我让你爹放你出去,好歹也是皇子,怎么住柴房?”
“你那双眼睛,也许还能救一救。”
“我的名字?姓叶,叶初。”
叶初。
架子上,他养的鸟又在乱叫:“初妹,初妹!”
它扑腾翅膀,从书架飞下来,飞到窗台上,扯起嗓子:“初妹,救救我!初妹,救救我!”
终它一生,只会两句话,都是偷学的。
他望着那位南康侯府的小姑娘,他的眼神空洞,直直穿过她。她是一道影子,他遥望故人。
叶初如何说服先帝放他出去?
她可曾求见先帝,她可曾在养心殿外长跪不起,她可曾冒着龙颜大怒的风险,为他据理力争?
再无人能回答。
他宁愿相信,这一切都发生过。
如今,旧日重现。
赵检待在不见天日的未央殿,宫门不曾落锁,殿外无人看守,他画地为牢,自我禁锢,找不到跨出第一步的勇气。
懦夫。
当年,父皇也是那样看待他的,不是吗?
甘于卑贱,甘于安逸,卑贱的安逸也是安逸。
可他至少还有借口,他双目失明,曾经是瞎子。
赵检呢?他四肢健全,却缩在冷僻的宫殿,形同残废。
然后,有一天,叶初误闯蟾宫,闯入他狭小的天地。
多年以后,明容闯进未央殿,赵检获得了重生的希望。
二十年,又一个轮回。
皇帝感到一阵温暖,如同血液流淌的温度。
他曾以为,身体里流动的是冰水,原来还留有温热的血。
他久违的兴奋。
*
“殿下!殿下!”
赵弘抢上前,问道:“何六找到了吗?”
小太监流着汗,道:“满宫找遍了,就是不见何公公的影子!他能上哪儿啊?他爹娘早死,也没有亲戚,平时又不出宫。”
赵弘脸色铁青,“找,继续找!”
小太监刚领命下去,一名宫女又来了,低声道:“殿下,大事不妙。奴婢遇见东宫的人,听说长宁宫的明姑娘去过未央殿,这会儿人在凤鸣宫,跪了足有一个时辰,只怕……为的是那庶人受伤的事。”
赵弘心里咯噔一下。
明家那臭丫头,难不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告御状?
坏了。
他疾步离开。
*
当明容跪得双腿发麻,膝盖的疼痛都快感觉不到,希望的曙光终于降临。
皇帝出来了。
英俊的帝王身着玄色常服,立在台阶之上,遥不可及。那是君临天下,俯视众生的姿态。
皇帝俯瞰她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问:“怎么回事?”
他没有指定人回答。
明容看了看禧妃,禧妃看了看长乐,长乐又看皇后。
皇后正要开口,有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进来,“父皇!父皇!”
闯入的冒失鬼是三皇子,赵弘。
他跑得太急,上气不接下气。
皇帝扫他一眼,不耐烦,“你有何事?”
“儿臣莽撞,请父皇恕罪。”赵弘定了定神,“儿臣,儿臣……”
他只顾闷头往凤鸣宫跑,来了才发现,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说,他也不清楚皇后和明家的臭丫头都说了什么。
无奈之下,他支吾道:“儿臣的事不急。”
皇帝便晾着他。
皇后这才道:“陛下,未央殿的小公子身受重伤,请陛下开恩,准许太医前去,为他治疗。”
她坦白,因为皇帝讨厌废话。
她恭敬却不卑微,因为皇帝不喜惺惺作态,谄媚做作。
接着,她又道:“俗话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既是一条性命,又恰好在宫中,若放置不管,多少有些不妥。”
在宫里,不管做什么,总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皇帝神情平静,死水无澜,“他受伤了,怎么伤的?”
无人回答。
栖息在树上的鸟儿振翅腾飞,树枝晃动,落下几片叶子。
沉默在蔓延。
赵弘紧张得攥紧拳头,吞了口唾沫,正不知所措,突然灵光一闪,大声道:“刺客行凶,一定是刺客!”
“刺客闯入皇宫,不来凤鸣宫刺杀朕,一头扎进年久失修、门可罗雀的未央殿,击伤一名孩童。”皇帝眼刀如冰,射向他,“你脑子里装的是粪么?”
赵弘脸上一热,羞愧地低下头。
皇帝问:“明容,赵检受了什么伤?”
他点名了。
明容只得抬头,回道:“箭伤。”
赵弘发烫的脸颊,瞬间转白。
皇帝又问:“谁射伤他?”
明容双唇翕动,‘太子’两个字在舌尖滚动,几欲冲口而出,却被禧妃焦灼的目光阻止。
禧妃用眼神警告她,别找死。
姑姑就在她身边,她们的背后,则是数百口人的南康侯府。她的一句话,也许会影响无数人的生死。
可,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现在不说,那么——
“还能有谁呀?”
人未至,声先到。
女子的声音娇气,骄傲,张扬,唯独欠缺恭顺。
“这宫里就一个人三不五时的跑去未央殿泄愤,出门必定随从成群。他一去,未央殿鬼哭狼嚎,夜里的风都透着呜咽,叫人听了毛骨悚然呢。”
玉贵妃。
皇后蹙眉。
禧妃和长乐对视一眼,心中都在想,太子包庇三崽,东宫侍卫赶走汪庆春,落了贵妃的面子。玉贵妃记恨,如今落井下石,报仇来了。
比起她们,贵妃更忌惮,更想对付的人,到底还是太子。
太子若倒下,那么入主东宫的,多半是燕王。
赵弘投向玉贵妃的眼神,满满的都是感激。
他松了口气。
贵妃一来,黑锅成功甩到太子头上,东宫替他顶罪,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皇帝问:“贵妃,你来作甚?”
玉贵妃道:“臣妾为九皇子鸣不平呢。纯妃自然十恶不赦,论罪当斩,可她多年前就已经伏诛。她死的那一年,九皇子才刚出生,说到底,就是一个孩子,陛下已经罚了他,将他贬为庶人,太子却总找他麻烦,是不想放过九皇子,还是不服陛下的旨意啊?况且,再怎么说,九皇子也是皇家血脉,太子对付他,从前小打小闹的,那也没什么,现在却要将人射杀,未免太残忍。”
众人无语。
论残忍,谁还能比得上她娘家?
皇帝对沈令道:“叫太子过来。”
沈令:“是。”
他退出去。
皇帝又看着明容。一整个院子的人,他只看她,“你常去未央殿,有时送吃食,有时送棉衣、送药……为何?”
他问的认真。
他太想得到答案。
他从不知叶初在想什么,她的天下太大,很多时候,他甚至不敢细问。
往日重现,相似的情况,不一样的人,他期待明容的回答。
“未央殿不生火,赵检吃的大都是残羹冷饭,吃多了,肚子疼,又难消化。冬天很冷,他穿得比宫人还单薄,也没有厚被子盖。”明容道,“他的手上、脚上冻出寒疡,风寒发热也只能硬撑——”
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赵检如何,那是他的事,他饿死冻死,与你无关。”皇帝冷冷道,“你为何去?”
你为何关心他,为何救他?
天下那么大,那么多值得怜悯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明容沉默一会儿,道:“我看见他那样,不忍心。”
皇帝怔忡。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许久,许久,居然生出一丝笑意。他笑了笑,如释重负,“不忍心啊……”
是心疼。
叶初也曾心疼他。
他坚信。
*
太子和燕王一起到来。
赵巽环顾四周,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好不热闹,旁边还站着他的母妃。他剑眉一扬,“这是在做什么?”
他看见明容跪在地上,过去扶她。
玉贵妃咳嗽一声。
赵巽抬头。
皇帝道:“做什么?问你们。”
赵巽莫名其妙,“儿子刚从宫外回来,并不知情,还望父皇明示。”
“你刚回来,太子呢?”皇帝不带感情的道,“有人在未央殿狩猎,射伤赵检。太子,你可知何人所为?”
他叫皇子,一向称呼全名。
赵检,赵巽,赵弘……唯独他的嫡子,他从来只唤一声太子。
赵巽听说赵检受伤,下意识地看向四哥。
赵秀道:“儿臣不知。”
玉贵妃凉凉的道:“太子平日里去未央殿,去得那么勤快,赵检过得怎么样,受了多重的伤,我还以为,没人比你更清楚。”
赵巽道:“平日里,我也去。”
玉贵妃一滞,嗓子堵了一块尖利的石头,气得她干瞪眼。
皇帝漠然道:“从前做过什么,朕不过问。在宫里狩猎活人,逾矩了。”
赵弘心头猛跳,又开始担惊受怕。
他的眼角余光瞄向黑衣少年。
所有人都当是太子做的,可他知道,今日之事,太子无辜。
射箭的是他,他只是玩一玩,找乐子,没成想赵检不抗打,才受了一箭就必须宣太医救命,引出一场fēng • bō。
他和太子并不熟稔。
除了燕王,太子对哪个兄弟都不亲热,甚至不准弟弟们唤他四哥。
他们必须尊称他为太子,也得时刻牢记,他是储君,尊卑有序,君臣有别。
太子目中无人,眼高于顶,怎会平白替人背锅?他不认罪,父皇却要追究,那倒霉的岂不是自己?他赵弘可没有大将军府兜底。
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儿臣听宫里的人说,有人在未央殿附近见过太子。”
赵秀道:“你宫里的人,对我的行踪真上心。”
赵弘后背一寒,“……只是凑巧路过。”
赵巽总算明白了。
明容是为赵检请命来的,赵检受伤,明容情急之下,求到父皇跟前,而动手的多半是太子。
正为难,偏偏皇帝点到他:“赵巽。”
他扬起头。
皇帝道:“赵弘,还有你母妃都称赵检的伤势乃太子所——”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注视太子。
少年的骨头比瓷器易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风一吹就吐血。要他弯弓拉箭,射伤目标,太勉强。
他改口:“——赵检的伤势乃是太子命手下所为,你说呢?”
赵巽说不出来。
他也觉得是太子做的,除了太子,还能有谁?可让他当面指认四哥,那就是要他当无耻的叛徒,他更办不到。
他进退两难。
皇帝不耐烦的催促:“赵巽?”
他头疼,一股脑的说:“总归明容一定肯定绝对没有半点错处。”
皇帝:“所以的确是太子做的。”
“我没那么说!”赵巽争辩,“这事,这事……不知四哥怎么看——”
皇帝摘下玉佩,猛地摔他身上。
玉贵妃心疼,委屈的抱怨:“巽儿都说了刚从宫外回来,陛下再怎么盘问,他也不知道,知道的人就在旁边,你却不问。”
她想,那玉佩合该砸太子的头,凭什么砸她儿子?
“陛下。”突然,少女清凌凌的声线响起,“臣女方才也在未央殿附近,见到过太子殿下。”
明容开口。
皇帝逼问赵巽,他第一时间护着她,她不能袖手旁观。
玉贵妃心中窃喜。
看吧,永寿也心疼她弟弟被父皇欺负呢。
他们姐弟十指连心,互相保护,而她保护儿女,一家人就应该这样,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玉贵妃扬声道:“未央殿之事,如今水落石出,再清楚不过。太子喜欢围猎,大可以等养好身体,学会骑马,拿一些野兔山鸡练练手。用大活人当靶子,还是在宫里,怎么都说不过去。”
赵秀斜睨一眼。
玉贵妃冷笑。
她故意奚落他,病恹恹的少年,多走两步路都吃力。
先帝马背上打天下,叶初单枪匹马,横扫沙场。赵秀十几岁了,骑马都不会,只在后宫逞能,包庇挠她的恶猫。
皇帝问:“太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弘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他紧盯太子。
春暖花开的天气,少年还裹着墨黑的斗篷,肌肤苍白若透明。从小到大,他就没见太子的气色好过。
赵秀咳嗽。
他每咳嗽一声,赵弘的心便抖一抖。他实在害怕太子竭力辩解,将军府介入,到时真相大白,他的下场凄惨。
赵秀仿佛感受到他的焦灼,偏过头,目光如沁凉的水,缓缓地滑过他惊惧的眉眼。
赵弘的拳头攥得死紧,骨节泛白。
太子说:“没有。”
*
明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罚太子禁闭。
她成功了!她打败了狗太子!
他父皇教训他,皇后、贵妃、燕王,所有人都不帮他,他孤立无援,总算能明白,赵检面对他,是多么的无力。
曾以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曾以为无法战胜的人,轰然倒在她面前。
好运来得猝不及防。
离开凤鸣宫,明容深深吸了一口气,皇宫的空气从未如此清甜。
人都快走光了,赵秀却留下来,赵巽来拉他,被他驱赶,他只看着明容。
少女春风满面,一扫长久的阴霾,颇有几分梦里的自信。
“明姑娘——”阴森森的嗓音。
明容倏地回头。
赵秀就站在她背后,鬼魂似的,吓她一跳。
他还阴阳怪气。
“太子殿下——”她一字一顿。
赵秀凝视她,柔声问:“你开心吗?”
明容不语。
赵秀又问:“开心吗?”
明容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我有一点点开心。”
赵秀便笑。
他细长的凤目弯起,笑意是冷的。
明容不寒而栗,退后两步,道:“太子殿下慢走。”
“明姑娘。”赵秀见她想走,再次唤住她,“你会来东宫看望我么?”
明容默念,她吃饱了撑的才去探监。
她遗憾的道:“殿下安心休养,民女忙于课业,就不叨扰了。”
赵秀说:“不出三日,你一定来。”
明容又想,疯子,神经病,你做梦呢。
她行了一礼,“民女告退。”
*
禧妃走出门口,腿都是软的,需要人扶。
长乐和金璃一人一边搀扶她。
禧妃看着太子登上步辇,渐行渐远。她眨了眨眼,冷不丁的,掉下两行清泪。
长乐:“……你哭什么?”
“这下好了,你舅舅没命了,咱们大概也没几天活头。”禧妃用拧成一条绳的帕子擦拭眼泪,又抓紧金璃的手,“金璃,到时一条白绫送我上路,你下手可得稳,使劲,别让我太遭罪!”
长乐道:“死不了。”
禧妃咬着嘴唇,“禁足啊!太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他能咽下这口气吗!”
“这口气是他自己吹起来的。”长乐平淡道,“真是太子下的手,未央殿岂会留有活口?”
“什么?”禧妃茫然,“什么,什么?”
“太子设的局,他故意激怒明容,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图什么啊?!”
“明容不理他。”
“……”
长乐道:“明容一根筋,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可她倘若做错了,也会坦然认错,太子哥哥就等着她的那一线愧疚。”
禧妃咂舌,“太子真喜欢她啊,那侧妃之位稳妥——”
“侧妃?”长乐轻嗤。她望向挽住皇后胳膊的少女,轻声道,“明容若点头,你现在看着的,就是未来的东宫太子妃。”
*
刚回寝殿,赵秀便道:“把老三叫来。”
玉英颔首,离开。
何竺迟疑片刻,忍不住问:“殿下,卑职有一事不明……为何要将燕王请回来?”
燕王的心偏得厉害,早已倒向长宁宫。
赵秀一挥手。
何竺只能道:“卑职告退。”
他关上门。
赵秀独自坐在榻上,闭目小憩。
为何叫赵巽回宫?
赵巽立场偏移,他一清二楚,所以他要七弟记住那一刻的心虚,内疚。
他和明容并非对立,七弟大可以在他和明容之间选择明容,但以后,面对真正的敌人,曾经的心虚和愧疚会让老七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他睁眸,看向竖立的屏风。
叶初留下的《山河万里图》。
母亲给老七取名赵巽,给他取名赵秀,分明刻意为之。
她在告诫他。
这是她出的第一道难题么?
在她死后多年,留给他解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少年轻语,目光锋利,如滴血的匕首,“我偏要风为我所用!”
*
乾封十八年,三月。
太子闭门思过,无圣旨不得出东宫,为期一月。
同月,赵检出未央殿,复皇子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