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巽离开京城前,到东宫辞行。
明容在院子里放纸鸢,线绳缠到树枝上,她一转头,看见赵巽,欣喜道:“七哥,帮我——”
话没说完,赵巽飞身上树,摘下蓝色的蝴蝶。
明容拍拍手,高兴的道:“七哥,你来的正好!”
赵巽得意的笑,从树上下来。
一名小太监端着水盆经过,眼睛看地,没发现老鹰般俯冲落地的燕王,一个不慎,水盆打翻,清水溅上少年银白的袍子。
不胜第一个冲过来,狠狠推了那太监一把,“走路看哪儿呢,冲撞了王爷,想死吗!”
小太监跪地求饶。
赵巽抹一把脸上的水珠,见那太监不住地叩头,懒懒道:“少碍眼,滚罢。”
小太监侥幸逃过一劫,谢恩离去。
不胜拍他马屁:“爷,您这脾气是越发的仁善,宝华殿的得道高僧都比不上您仁心。您的性子也是,一日比一日沉稳,颇有久经沙场的大将之风!”
赵巽无语,“叫太监滚,你小子也能吹出一朵花儿来,你的脸皮城墙做的?”
不胜摸了摸头,嘿嘿笑。
赵巽望向不远处摆弄纸鸢的小姑娘。她穿着粉色与鹅黄相间门的薄衫,奔跑起来,空气都如红粉的浪潮。他满心柔软。
“今时不同往日,今年的我与旧年的我,自然大有不同——老子现在是进步少年,容容亲口封的。”他指着不胜和战无,“你们这些退步少年,懂个屁!”
不胜:“……”
战无:“……”
宫女奉上干毛巾。
不胜拿给赵巽,道:“爷,您用。”
赵巽道:“一边去。”
他不要毛巾。
“容容。”他向粉衣少女伸手,“借我帕子擦擦。”
明容递给他一条绣花手帕,叮嘱:“待会儿记得还我。信国夫人一直说,男女授受不亲,叫人瞧见你用我的帕子,我跳进海里也洗不清。”
赵巽不屑,“老妖婆尽会妖言惑众,别让她教坏你。”
明容:“要还我啊!”
她又跑去玩。
赵巽看了一会儿。
晴空万里,纸蝴蝶飞在天上,自由自在,乍一眼望去,仿佛只比白云低一些。
他用明容的帕子抹脸,手有余香。
好香好甜。
他笑笑,回头。
长乐站在树下,怀中抱着一只猫。
她旁边站着玉英,一向沉默寡言的侍卫长,竟然也抱着一只小猫。
玉英背着剑,腰间门佩短匕首,容颜冷酷,却抱着喵喵叫的小东西。
说违和吧,倒也融洽。
赵巽记起来,那两只猫,一只是抓伤了母妃的恶猫三崽,另一只是它的独生爱女。
三崽在东宫生小猫,据说因为怀了独女,东宫的伙食又实在太好,导致猫崽个头大,它的分娩过程十分艰难。
又据说,它的女儿十三崽,是玉英亲自接生的。
真假不知。
无人敢向玉英大人求证。
赵巽敢,他无所畏惧。
他走过去,饶有兴致的问:“听说你给母猫当稳婆?”
玉英:“王爷说笑——”
“真的。”长乐开口。
玉英看她一眼,继续顶着那冷酷如冰砖的脸,说:“公主有命,卑职奉命行事。”
赵巽哈哈笑几声,拍他肩膀,“真有你的。”
他往里去。
太子坐在窗下,矮几上放着一杯茶,茶水已经半凉,还有一卷摊开的书,书下压着一张纸。他侧眸,凝望窗外,也不知在看什么。
赵巽道:“四哥,过两天,我启程了。”
赵秀回首,“万事小心,谨慎为上。”
赵巽想,又是这八个字。
每年临赴燕地,四哥嘱咐的总是同一句话。
他用食指点住太阳穴,笑道:“记在这儿呢,你安心。”
*
赵巽走后,明容抱着纸鸢进来,刚进门槛,便听太子道:“过来。”
——过来过来过来。
他总要自己去他身边。
明容心底还是惧怕赵秀。
她总记得,那一日登门道歉,太子咳得撕心裂肺,满目艳红的血,她沉浸在即将为他殉葬的悲痛之中,他却笑。
他笑着说,陪我死吧。
那笑容不带嘲讽,清澈至极。他当真因为拉她陪葬,而兴高采烈。
……恐怖如斯。
明容走过去。
赵秀的视线落在茶盏上。
明容问:“给我的?”
他颔首。
明容便捧起茶杯,坐在一旁喝茶。
赵秀只看着。
明容不喜欢喝烫唇的热茶,所以茶水要半温不凉。
其实,大热天,她更愿意喝加碎冰的水,但不行,他问过太医,冰水伤身。
小神女可不能伤了身子。
她万一病了,死了,他又只剩下一个人。
生来便在黑暗之中,习惯无声的死寂,日子尚可忍耐。
一旦得见光明,一旦被燃烧的春雪所温暖,他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赵秀拿开书卷,手指修长如竹,缓缓抚过图纸,将其摊平。
明容瞧见,好奇的问:“这是什么?”
像建筑平面图。
赵秀道:“东宫改造计划。”
明容惊讶,盯着图纸,“你要扩建东宫?”
“将来有这打算。”赵秀平淡道,“等父皇驾崩了实行。他不死,指不定生出什么想法。”
明容:“……”
她沉默一会儿,说:“东宫这么大,还不够你住吗?”
“不够。”
“陛下若,咳,驾鹤西归,你就是皇帝,不会再住东宫。”
“我为储君,此地为东宫。我登基,此地便是养心殿,譬如父皇的凤鸣宫。”
“你还挺恋旧——”
“明容。”少年唤她,声音柔和,如诱哄,“等改建完,东宫不会比任何地方差。”
不会比她的庄园差。
不会比她的通天塔差。
也不会比她的高楼之巅差。
所以她要留下来,陪他看遍每一个日出日落。
她逃不掉。
*
明容突然想起,很早以前,赵秀对她说,东宫虽小,孤不止这一个住处。
她了然。
他又在对她炫耀财力,好幼稚的太子殿下。
她说:“好啦,你的东宫最大,全天下第一大。”
她站起来,想走。
赵秀冷不丁地握住她手腕。
夏天,窗外的风吹来,带着闷热的气息。
他的手指冰凉。
明容道:“信国夫人说,男女授受——”
“你不必把我当男人。”赵秀语气低柔,如他的肌肤一般清冷,“也不用把我当人。”
“……”
明容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开口:“不当人,那当成什么?”
妖怪吗?
魔头,一定是魔头。
这就是大反派的觉悟吧,他都不当自己是人,直接当成恶鬼凶魔。
少年定定地望着她,目光令炎热的夏天变得冰凉。
他没有回答。
*
明容问朱妈妈要来她女儿当年的画像,拿到手,却有一点后悔。
她提出帮忙,朱妈妈嘴上说,相隔这么多年,希望甚微,又说太麻烦,不好叫她欠宫中贵人的人情。
然而,不管她说什么,那双突然亮起的眼眸,不会骗人。
希望使人焕发最明亮的光彩。
可找不着人呢?
打听不到那姑娘的下落,希望之后的失望,最伤人。
明容感到压力巨大。
她先去长生阁。
最近,赵检经常在外走动,致力于发展人脉。他接触不了朝中大员,就和他们的子孙打交道,也算另辟蹊径。
明容请他问问,有没有调查此类事件的官员。
他答应了。
一天,两天……五天,十天。
没有下文。
明容忧郁的想,赵检肯定忘记了。
她去找他的时候,他正打算出门,也没问多少细节,想来只是随口一答应,不曾放在心上。
他忙啊。
再忙,既然答应,就算办不到,总要说一声。
……罢了。
明容又问禧妃。
禧妃听完,问道:“那姑娘几岁走丢的?”
明容:“四岁。”
“四岁走失,如今十几年过去,抱走她的和她自己,多半都没了。”禧妃吃着宫女切成小块的西瓜,“四岁的丫头,卖给主人家当奴婢,太小,自个儿还得要人照顾,没人闲得慌,多养一张等吃饭的嘴。卖给富户当童养媳,来历不明,好点儿的人家也不要……她长的好看吗?”
明容给她看画像。
禧妃随意的瞄一眼,“还行。最好的结果,被人抱去当女儿养。最坏的,被人卖掉。”
明容问:“卖到什么地方?”
“不干净的地方,收留她的老妈子养大她,指望卖出更高的价钱。”禧妃道,“那还不如死了。”
不知为何,明容想起水姨娘。
朱妈妈总说青楼不干净,水姨娘脏,身子脏,脑子也脏。
她打了个寒颤。
待禧妃走了,长乐忽然道:“年月久远,那姑娘不记事,实在不好找,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明容一喜,“公主,你有办法?”
“我没办法。”长乐抱着四崽,喂它吃掰碎的小点心,“常来京城走街串巷的人牙子,官差应该认得。”
“那我叫阿爹——”
“这等既麻烦又没油水可捞的芝麻小事,想要使唤人没日没夜全力以赴的调查,南康侯没这面子。”
“……七哥走了啊。”
“七哥走了,东宫不在那儿吗。”
“你都说了是芝麻小事,又麻烦。”明容叹气,“官差大爷我都请不动,更何况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