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试总没害处。”长乐道。
明容心想,也对。
太子虽然见谁都像草包,动不动想弄死大臣,以减轻国库的负担,可是,偶尔,他也会做一两件善事。
比如禧妃娘娘的侄子。
他伤到脚,太子为他写引荐信,他才得到治疗。
去年,那孩子能走路了,便来宫里谢恩。当时明容就在东宫,看着他和他母亲,还有禧妃,对着太子殿下千恩万谢。
由此可见,太子也没那么绝情。
“你说的有道理。”明容伸长手,摸摸四崽的小脑袋,“四崽日渐乖巧,不再狂躁易怒。公主,你可知为何?”
“为什么?”
“因为你啊。”
长乐一怔,不明所以。
明容说:“我一直想告诉你,可总是忘记。狗狗能感觉到主人的情绪——”她的一只手放在心口,“你的心中压着太多事,心情低落,时常不安、焦虑,狗狗便会觉得它有责任充当你的小侍卫,冲在前头保护你。”
“它对人乱叫,骂也不听——”
“他觉得你受到威胁,你的心里在害怕。现在你好多了,所以它也温顺。”
长乐不语。
她低头,抚弄四崽的小爪子,轻哼:“……这么小的玩意儿,别人踢你一脚,你就没命,当自己是野狼,是大老虎吗?”
四崽舔了舔她的手背,对她吐舌头。
“虽然弱小,但是为了主人,四崽可以变成最勇敢的猛兽。”明容温声道,“这就是小狗狗对主人的爱啊。”
长乐仍安静。
半晌,她又哼一声,瞥向明容,“小畜生在想什么,你那么清楚,你上辈子也是小狗狗?”
*
梦境分为两种。
与明容相关,那便是光怪陆离,神乎其神的幻梦。
与他有关,梦都是凄冷的。
认识明容以前,赵秀的每个梦境都是回忆。
总是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的,被迫重温旧日梦魇。
因为处在旁观者的位置,他在梦中都清醒,清醒地恨着。
这一个梦,尤其如此。
乾封七年。
母后不治身亡,父皇屠戮凤鸣宫、未央殿,宫中血流成河,就连为母后诊治的太医和民间门名医,也都受到牵连,无一幸免。
都死光了。
人们说,凶手已经查明,霍绛儿招认了。她被纯妃收买,毒杀皇后。
母后身边有四名大宫女,皆是她的亲随,跟从她南征北战。
其中,三人善武。
那三名宫女自动请求为母后殉葬,永守陵寝。
绛儿不会武功,她只负责母后的衣食住行。
她认罪,下在狱中,受尽非人的折磨。
霍绛儿死的那一日,天上飘起鹅毛大雪,白昼也如黄昏。她生前所见的最后一人,是年仅四岁的太子。
赵秀清晰地铭记。
当年,他多么着急啊。
他知道霍绛儿没几天可活,深怕她咽下那口气,世间门再无人告知他真相。
于是,他命令玉英设法放他进天牢。
无论如何,他必须见霍绛儿一面。
幽暗的牢房中,女子悄无声息地躺着。
她满面是血,满身是血,就连披散的头发,都被大块大块的血污粘在一起。
逼仄的空间门,充斥腐烂的臭味。
她的躯体在溃烂。
可她还有气,她的一只眼珠子脱落,另一只看见了他。
绛儿说:“太子。”
她仍清醒。
“告诉我,谁做的。”
赵秀听见自己说。
多年后,在梦境之中重温旧事,他才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
他曾以为,那一日的他足够坚定,强大。
并不。
他年幼,弱小,稚嫩的童音故作冷厉,分外可笑。
他举起匕首,双手才能将刀柄握住,抵着那油尽灯枯的女子的腹部——又错了,刀尖应该对准她的咽喉。
他犯了那么多错误。
“不是你杀了母后,你知道真凶是谁,说!”
绛儿注视他。
很难辨认她的目光是怜悯亦或冷漠,她只剩独眼,她的眼睛在流血。
“……是不是他。”那自以为强势的太子压低声音,“是不是……父皇。”
绛儿有些惊讶。
她观察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玉英。
然后,她笑起来。
血肉模糊的嘴唇掀开,她的笑声粗嘎,断气似的急促。
玉英握紧剑柄,时刻戒备。
他怕什么?怕绛儿攻击他们?
这女子不会武术。她有一双最灵巧的手,只会为母后梳妆、簪发。
绛儿一直笑,一直笑。
最后,她答:“是。”
撒谎。
她在撒谎。
绛儿笑得呛血。她不停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吐血。
她喘息着,抬起头。
她快死了,活着比死亡痛苦。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但神情平静,语气留有旧日的温柔。
“少主,她……”
少主。
她和那三名殉葬的宫女一样,都是叶家的家奴,叶初至死都是她们的少主。
“少主,咳,死在最信任的人手上,为挚爱而死。”
“但是,但是……”
将死之人的眼眸血光汹涌。她低声呓语,如咒诅:
“少主赢不了,也绝不会输,少主永远不会输!”
这一刻,她仅剩的浑浊眼瞳骤然迸发光彩。濒死之人,回光返照,她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她紧紧攥住他的手。
她的手指不齐全,不见指甲,血肉都烂了。她握住他不放,就着他的手,将匕首深深送进胸膛。
绛儿不会武术,这是真的。
她都不知道心脏在哪儿,无法一击毙命,可她终究是要死的,苟延残喘也到头了。
赵秀咳嗽。
女人的血染红他小小的手指。他满手鲜血,滚烫的液体烧灼皮肤,他觉得自己的骨头也在慢慢地融化,腐烂。
“活下去……”绛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活下去,用你的眼睛,看看少主留下的人间门,活下去!”
那是她的遗言。
活下去,活下去,她说。
仿佛活着就是莫大的恩赐,轻易的死去,实在可惜。
活下去。
在这溃烂的人间门。
*
太子做噩梦了。
秋月说,他午后小憩,一会儿就醒。
明容进去后,总听见奇怪的动静。
床帐低垂,她在帐幔之外等候,里边传出来的并非熟悉的咳嗽声,而是赫赫,赫赫的怪声。
她上前,轻唤:“太子?”
帐幔挑开一条缝,少年惨白的脸异常痛苦。
他在喘息。
不,他透不过气,他……他快窒息了。
“太子!”
明容不得不叫醒他。她的指尖刚碰到冷白的手背,少年倏地睁眼,黑眸蒙着薄薄一层水光,冷得骇人。
他反手扣住她。
他用尽力气攥紧她,就像梦中霍绛儿握着他的手,那是恨不得掐断骨头的劲道。
“痛痛!”明容叫,“殿下,你做噩梦啦!我是明容,快点认出我!”
“我知道。”
“那你放手!”
赵秀咳嗽。他不放,只松开力道。
明容想抽出手,抽了一次,没成功,又试第二次——少年没什么力气阻止她,只用那浮着水雾的目光,沉默地、冷冷地盯着她。
明容叹气,只得连带着捧起他的手,轻轻吹了吹。
赵秀淡声道:“我没受伤。”
“我在呼自己的手。”明容说,“你刚醒,不认人,掐得我好痛。”
“……”
赵秀强撑着,半坐起身。
他背后浸透冷汗,几近虚脱。同时,他清醒而冷静。
明容问:“你梦到怪物掐你脖子吗?刚才,你透不过气。”
赵秀漠然道:“我梦见杀母后的宫女。”
明容一怔,隐约想起来,“是那个被纯妃收买的侍女……”
她毒杀了叶皇后。
难怪,他那么痛苦。
明容轻声道:“她已经死了,别怕。”
“她死了,凶手不是她。”
“什么?”明容惊骇,“不是她,那、那还能有谁?”
赵秀面无表情。
他握着明容的小手,指尖抵住她的指腹。他的手指冰凉,她的肌肤温暖,他真想融入她的骨血。
“谁都可能。”他轻飘飘的道,“在这宫里,我只信任七弟。”
明容想,七哥的确值得信任,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跟她说这些?
他透露太多,全不是她该听的该懂的。
电视剧里不都那么演吗?知道越多,死的越快——
“还有你。”
“……”明容沉默,过一会儿,谦虚的道,“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信任——”
“晚了。”他说。
赵秀对她微笑。
从梦魇中惊醒的少年,单薄的胸膛起伏,呼吸都痛苦,一张脸更是苍白如纸,细长的黑眸泛着水光。
那不是泪,而是危险的浮光,如同美丽的陷阱,诱惑猎物深陷泥沼。
他摸她的手指,仔细地一根根抚过。
明容再也感受不到夏日的闷热。她误闯冰窖,身心俱寒。
她定了定神,嗫嚅道:“信国夫人——”
赵秀轻笑:“她教你们男女授受不亲,可我不说了么?不必把我当成人。”
他垂眸,乌黑的发丝贴在脸侧,湿漉漉的,尽是冷汗。
他凝视女孩的小手。
她的手背白皙,手指也白皙,毫无瑕疵的雪白,而他目光灼热,恨不得将冰雪燃烧。
“当我是水,是气流,是食物。”少年轻轻的,温柔的说,“是所有失去了就会窒息而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