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两个舅舅,他们现在叫叶二和叶三?”
“叶三和叶五。”
“排行这么随便的吗。”
“叶三得了母亲的名字,叶五不敢排在哥哥前面,也不想叫叶四,四字与死字发音相似,他嫌不吉利。”
明容的眼神在少年苍白的脸上打转,“可你排第四——”
赵秀平淡道:“我没的选。”
他放下笔,转身就走。
明容兴冲冲地望向镜子,满怀期待。只一眼,神情冻住。
半天无声。
好丑。
怎么那么丑?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长那么丑?
她的眼睛没变大,没变长,怎么还变小了?
难怪赵秀跑那么快……
这个盲目自信的大骗子。
“赵小秀,你画的比我还差劲!”
*
周氏一回房,见到常年在外的丈夫,吃了一惊:“五爷,你何时回京的?”
她替男子斟茶。
“刚到。”叶五爷在榻上坐下,接过妻子的茶,不喝,只拿在手中,“你信里说,几日前进宫。”
周氏颔首,“是。”
叶五爷看着碧绿的茶叶,嗤了声:“太子给你的画像是个孩子?”
“……是。”周氏颇为无奈,“他画的分明是明容姑娘小时候,脸蛋一模一样。你说他也真是的,喜欢人家,直说又有何妨?咱们总会成全他。”
叶五爷瞥她一眼,“太子告诉你,人选定下了,就是南康侯府那姑娘,但成亲之事为时尚早,不急在朝夕。”
周氏无言。
一张奶娃娃的画像,他怎么看出来这许多意思?
“他故意让你头疼呢。”叶五爷道。
“……”
周氏当真头疼,不止因为太子,也因为她丈夫,她夫家。
叶家人从不齐心,每个人各有主张,说话总留半句,揣度家人心思靠猜的。
老爷子想分家,老夫人不让分家,三爷菩萨面修罗心,杀的人比念过的经文的字数还多,五爷待她不错,但心里话从不坦白,成亲多年,生分依旧。
一大家子人如一盘散沙,凑合过日子。
周氏在丈夫身旁坐下,见他长久不开口,只能主动问:“太子不着急成亲,老爷子那事……怎么办?”
叶五爷道:“他成不成亲,老爷子都会请陛下准他上朝旁听。”
周氏愣了愣,拧紧眉,“老爷子到底怎么想的?”
“咱们这位太子啊……”叶五爷扯起唇角,“他太厉害,翅膀硬了,自然不行,他只能依靠叶家。他也不能太没用,毕竟——”
他顿住。良久,眼神黯淡,“毕竟,他是三妹的孩子。”
周氏不明所以。
叶五爷无意为她解惑。他端着茶,面无表情。
太子是三妹的独子,真养废了,无论对老爷子,对大哥,还是对他而言,都是莫大的遗憾。
所以,就让他那样吧。
为他请的先生都是当世大才,给他的药吊着他的一条命。
天人之才智,废人之躯体。
足矣。
*
玉英提着一只盒子,走进来,“殿下。”
赵秀在榻上下棋,没有对手,只有他自己,“查出什么?”
玉英道:“那少年叫阿缘,没有姓,侯府的人都说他是水仙的亲生儿子,可据我所知,不该。五年前,水仙还在梦香楼,有一天晚上出门,回来便带着这名瘦弱的男孩。若是亲生,何以抛弃多年?”
赵秀盯着棋盘,“从哪里领走的?”
“不知。”玉英回答,“水仙嘴紧,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侯府和梦香楼竟然无一人知晓,梦香楼伺候水仙的丫头都不知道孩子的来历。”
赵秀不再多问。
玉英将盒子放下,忽然想起一事,“阿缘初到侯府,没有人和他说话,谁见了他都当他隐形人,是明姑娘把他带到听月闲居,让他偶尔跑个腿,办一些差事,渐渐的,才有人接纳他。明姑娘对他十分信任。”
赵秀道:“出去。”
玉英告退。
*
明容再来东宫的时候,脸上带笑。
昨天,太子把她的脸画坏了,自知理亏,便避而不见,直到她走,他也不露面。
明容早已经消气,这会儿只是好笑。
太子殿下啊,成天就觉得天上地下属他最聪明,最厉害,别人都是不值一提的尘埃,是草包,是蠢货。
嚣张得无法无天。
这下可好。
太子也不是事事都行的,画画再好,化妆却糟糕透了。
太子怕她嘲笑,不肯见她。
这叫什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寝殿一片死寂。
明容早就习惯。
太子一人独处,通常就是这样,四周安静得可怕,偶尔有一点声响,不是他在喝茶,就是他在下棋。
殿内没有宫女和太监,太子一定又把人赶跑了。
卧房的门打开。
明容看见少年的侧影。
他侧坐在窗下,只穿着素白的中衣,墨黑的长发披在背上,背脊挺直,侧影孤傲。
明容在门口驻足。
这一幕,恬静而美好。
夏日的午后,少年跪坐在榻上,素衣雪白,侧脸的线条秀丽如画。
他执笔,正在为人描眉,那只手也是清瘦而秀美的,指节修长,肌肤苍白,几近透明,远观如白雪覆冷竹。
看不清他的眉眼,便看不见他眼底冷冷的,危险的妖气。
他只是一名美丽的少年。
然而——
明容神色骤变。
……假的吧?
他在给什么东西描眉?
她起初只当那是服装店、理发店常见的假人模特。
一颗安静的,毫无生气的头颅,头发垂落,有些凌乱,皮肤灰败如死,眼睛闭着,一动不动。
乍看,没什么不对。
可她突然想起来,这鬼地方哪儿来的假头?!
这、这是……
明容目光发颤。
矮几上放了一颗脑袋,一些涂脸的粉,还有胭脂。
太子在给死人描眉。
“赵秀!”
少年侧目,斜睨她一眼,“你来了。”
他的语气太正常。
明容指着头颅,死人的脸毫无血色,她的脸也血色尽失,不仅目光颤动,声音也止不住的颤抖:“你、你在干什么?”
“练习。”赵秀淡淡道,“在平坦的纸上作画,和在人皮上作画,到底有所不同,我练一会儿。”
“为……为什么会有人头?!”
“宝华殿的太监早起打瞌睡,碰倒了供奉在殿内的母后灵位。”赵秀落笔,细细雕琢死人的眉毛,耐心的为那张惨白的脸上妆,“父皇下令将他处死。他的尸体坑坑洼洼,千疮百孔,头还完好,我叫人洗干净带给我。”
“……”
淡金色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
明容看得更加真切。
死人惨白的脸,少年苍白的手,他手背上的青色血管,他淡漠的眉眼。
赵秀看着被杀的太监,看着死人的头颅,如同挑剔一件冰冷的艺术品。
他为头颅描眉,如同雕琢自己的作品。
明容大脑死机,好不容易回神,尖叫一声,就想逃离。
赵秀从榻上下来,在她转身之前,握住她的手腕。
明容浑身一震,汗毛一根根竖起。
她拼命甩手,就像手上有一只蜘蛛,一条毒蛇,“放开放开放开!”
赵秀蛮横的道:“不放。”
明容大叫:“你的手碰过死人头,你快放开我!”
赵秀道:“死人比活人干净,活人你都不嫌弃,死人怕什么?”
明容惊恐又恶心,一想起他碰过死人的手,正握住自己,便觉得少年微凉的肌肤也如死人的体温。
像鬼。
他活着,却像厉鬼。
“你你你——”她心惊胆战,眼角瞥见惨白的头颅,更是崩溃,“赵秀,你到底在干嘛!”
“练习。”少年平静的道,“画完死人,画你。”
“……”
明容吓得连哭都忘记。
她拍打赵秀的手,“你画你的死人,别来碰我,你你……那人都死了,你还折腾他的遗体!”
赵秀冷冷道:“他死的太丑,我画桃花妆,他该谢我。”
明容彻底放弃理论。
她打他的手,才拍打一下,手背就泛红,好似苍白的雪上落满桃花。
她惊呆。
这是哪儿来的豌豆小王子?
她再也不敢打他,想掐他,咬他,更不敢,只是一味的扭动手腕,挣扎着脱离他的桎梏。
她挣不开,忍了又忍,用另一只手盖住眼睛。
“你叫何竺来,把头带走,你叫他找个地方安葬。”
赵秀冷哼。
他放开她,猛地推开窗,揪住死人的头发,往窗外一丢。
明容:“……”
少年坐在榻上,一声声地咳嗽,咳了一会儿,抬起头。他的前额蒙着薄薄一层冷汗,脸颊浮起病态的红。
“明小容。”他举起手,手上是她留下的罪证,“……很疼啊。”
他的语气极淡。
仿佛在说,天很热啊。
明容觉得自己在作梦,梦里有一颗死人的头,还有从地狱爬上来的鬼少年。
赵秀又咳嗽,目光冷漠,嗓音沙哑:“我画的不好,自然找东西练手。等我练完,你喜欢桃花妆,我便天天给你画。你为何发怒,为何嫌弃?”
明容愕然,“那是一颗死人头!”
“活人我见了厌烦!”赵秀冷硬道。他望着她,冰冷的神色松动,露出些许柔软,声音放轻,“……只有你不讨厌。”
明容想,赵秀和她之间,定有一个神经病,不久后的将来,也许有两个。
她在门口站立一会儿,怦怦直跳的心脏渐渐恢复正常的节奏,不再像要冲破血肉,跳出胸膛。
赵秀还在咳嗽。
他刚才为了阻止她逃出去,赤脚下地,怕是受凉。
赵秀边咳边叫她:“……明容。”
她不应。
“明容!”他接着叫。
明容走过去,低下头,他的手背还是红的。
赵秀伸手来拉她,她下意识的躲过,他不死心,又抓她的手,再次被她避开。
他一次次的尝试,又一次次的失败,就是不放弃。
明容无奈,“很疼吗?我先找点药,给你擦擦。”
赵秀仰起脸。
他的眉眼如带刺的毒花,艳丽,张扬,锋利至极。那双暗无天日的黑眸之中,笑意薄如烟雾。
“不疼。”他又向她伸出手,“给你打,给你咬,也给你掐。”
“你不做奇怪的事情,我才不会打你。”明容小声说。
“作为交换——”
赵秀盯着少女的手,深深凝视。
他想说,作为交换,你抱抱我,就算你亲近的人没死,也抱抱我吧,我见不得你对我的厌恶。
抱抱我吧。
我不会像上次那样,按下你的脑袋,害你撞到鼻子,哭得停不下来。
少年垂着眼睑,不语。
半晌,他又去够她的小手,将那软软的,温暖的手握住。
“作为交换,你的手让我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