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检学习用功,是一众皇子之中的清流。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付出得到了相应的回报。
某次考试,周博士对他赞不绝口,信国夫人也在课堂上夸奖九皇子勤奋好学,进步飞快。
公主和贵女们好奇,便借阅赵检的文章。
明容看了,回头对太子感慨,赵检的进步证明了勤奋和坚持真的能带来成功,她也要继续加油,继续努力!
太子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示。
次日,明容上完课,刚从学堂出来,一抬头,院子里正热闹。
夏日天晴,山清水秀,东宫的病孔雀又出来招摇过市。
太子不再穿红衣,也不穿亮色、暖色。
他现在只穿黑沉沉的衣服,底色极暗,绣金线或银线云纹。
明容想,像乌鸦。
乌鸦太子许久不见光,抖了抖他的翅膀,鸦黑的羽毛扑簌簌掉下来,如同他对大曜当代文学名作和哲学理论的独到见解。
所听之人,无不惊叹。
周博士的眼睛亮得像电灯泡,炯炯有神。
几位皇子动不动就说一句,‘太子真知灼见’,‘太子高见’,‘太子所言极是’。马屁精和复读机非他们莫属。
而明容的女同学,她们的眼睛装着一闪一闪的小星星,一边闪烁,一边还得羞怯地遮掩。
唯独明容,她看见的就是漫天飞的黑羽毛。
太子没事跑出来,一定有原因。
他瞧不起人的。
他曾经对她说,周博士是废物,他只会拾人牙慧,人云亦云。他的所有主张,全都延伸自他老师,也就是文老先生的作品。他一生都在重复别人的学问,无半点新意。他就是一条跟在老师身后捡骨头吃的狗。
文老先生也是太子的老师。
按辈分论,周博士和太子虽然年龄堪比祖孙,却是正经的师兄弟。
太子对师兄嗤之以鼻。
他也讨厌亲兄弟。
他说,除了燕王,剩下的皇子都是累赘,是蛀虫,是图谋不轨的豺狼。
等他登基,他会一个一个对付他们,他才不花国库的银子养废物和废物的子子孙孙。
现在,他与这些人相谈甚欢。
明容不知他的用意。
她抱着书,站在台阶上,望向他。
少年高高在上。
他在人群之中,他在云端之上,所有人都捧着他,为他喝彩,为他捧场,为他马首是瞻。
突然,他偏过头。
艳阳炽热,他们的目光隔空相撞,无影无形,偏又真实的交错。
他的目光也是暗沉沉的。
“你瞧太子——天人之姿,智计无双。”有人在旁说道。
明容循声望去,见是蔡姑娘,而在她的不远处,则站着白惜桐。白姑娘盯着太子,一瞬不瞬,听得极认真。
蔡姑娘又道:“太子讲的好深奥哦。他说的话,只有周博士才真能听得懂吧?可叹可叹,天下之大,知音难求!”
明容暗道:你瞧太子——人模狗样,斯文败类。他心里肯定在骂周博士污染了空气呢。
她说:“我看见树上有一只乌鸦抖翅膀,羽毛掉了一地,你看见了吗?”
蔡姑娘一愣,左右张望,“乌鸦?在哪儿啊?”
*
稍晚,明容到东宫做功课。
她发现,太子并不很需要她这位有声书播音员,她爱读便读,她不读,他也无所谓。
于是,她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多做自己的事情。
太子在书房。
明容要写作业,他命人摆一张小矮桌,就在他的脚边,又准备了舒适的软垫。
天气热,他准她直接坐地上,但是只能喝温凉的茶水,不可以加太多碎冰。
她写一会儿,停下来磨墨。
赵秀懒洋洋地翻书,一目十行,扫过几页,视线飘向小神女,再扫几页,又飘向小神女。
明小容专心致志的样子,很可爱。
他说:“明容。”
少女回头,“嗯?”
赵秀低垂眼睑,看着她的目光也是散漫的,“我厉害吗?”
“……”
明容不回答,继续写她的作业。
过一会儿,赵秀又道:“明小容,我厉害吗?”
病孔雀晒尾巴,黑心乌鸦抖翅膀。
幼稚鬼。
明容头也不抬,下笔如有神,“厉害啦,全天下就属你最厉害,满意吗?”
少年拖着慵懒的调子,慢条斯理的,“比赵检厉害。”
“比——”明容满头黑线,晃了晃脑袋,“赵检从前荒废许多年,现在才刚开始奋起直追,你跟他比?……幼稚。”
“你说什么?”
“赵小秀,你好幼稚。”
“大胆。”少年冷冷的说。
“殿下恕罪。”明容没多少真心的说。
又过一会儿,黑心乌鸦又烦她,“明小容。”
明容一只手支着头,“干嘛?”
“你在写废话。”赵秀抬起一把长戒尺,指向她敷衍的文章,“言之无物,满篇皆废纸。”
“……别看我写的东西,你读自己的书。”明容遮住作业,不让他偷看。
她盯着那尺子。
信国夫人也有类似的戒尺。她知道,这尺子不用来测量距离,而是体罚、打手心用的。
太子怎么会有?
天底下哪儿有人敢打他?
“小时候,老七读书不是走神,就是打盹。”赵秀猜到她的心思,戒尺轻轻一点桌面,“他犯懒,我就打他。”
明容想,七哥让着你呢。
赵秀道:“过来,我教你写。”
明容又盯着尺子。
“不打你。”赵秀说,“明容,你怕什么?我连你的一根头发丝都不舍得碰。”
他面无表情,语气不冷不热。
他的嘲讽与生俱来。他说的话,辨不清真假。
明容表示:“你不准骂我蠢货、废物。你骂我,我就回长宁宫,不理你。”
赵秀冷冷道:“你不是。”
他心想,你是小神女。
天真的小神女,傻乎乎的小神女,住在光里的小神女。
他真高兴。
少女带着书本和纸张走过来。
赵秀起身,拔掉她发间的银簪。猝不及防,满头乌发散落。
明容一愣,“你干什么?”
她抢回自己的发簪。
“方才在文华殿,那老头子鹦鹉学舌,唾沫横飞,草木尘埃尽染愚昧——”赵秀淡淡的道,“风都脏了。”
明容:“……”
看吧,她说什么来着!
她长叹:“赵小秀,你啊——”
无可救药。
赵秀莫名的高兴。她叫他的绰号,他也不指责她大胆妄为。
他看着明容飘落的秀发,她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和淡粉的唇。
他愉悦的想,天地都是小神女的气息,这样的人间,才值得他为之拼命。
他冲她微笑,细长的黑眸罕见的清澈,冲淡了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妖蛊之气。他的快乐,毫无保留。
明容一怔。
黑心乌鸦又抖翅膀,鸦羽漫天散落,宛如黑色的雪。
分明只是幻想的情景,却有一丝浪漫。
明容在黑色的大雪中注视赵秀。她觉得,少年好漂亮,如果他正常一点,善良一点,那她真愿意天天什么都不干,就看着他。
然而,赵秀的心也是黑的。
赵秀说:“明小容,不准发呆。”
*
月底,明容回家的那天,正头痛。
赵秀质问她,交给他的秘密,想到了吗?
期限将至,他要答案。
明容哪儿想的出来?
她唯一的、最大的秘密,就是她来自千年之后,但她怎么可能如实坦白?她可不想真的将致命的把柄,乖乖交到黑心乌鸦的爪子里。
她发愁。
到家,家中气氛不对,爹娘都在正厅。
孔叔说,水姨娘犯事儿了,恐怕得上家法。
明容吓了一跳,带着冬书赶过去。
所谓的正厅,南康侯接待重要宾客才会启用,比如两次登门造访的太子。若无外人在,那么,自家人逢年过节才会聚在这儿。
此刻,大厅站满了人。
南康侯、苓娘坐在上首,胡姨娘、万姨娘、高姨娘站在两侧,徐姨娘缺席。
水姨娘跪在正中,垂着头颅。
两名婆子站在她身后,按住她瘦弱的肩膀。
她容颜惨淡,一声声地咳嗽。但她很安静,咳嗽声都是压抑的。
离她稍远,阿缘被压在地上。他咬紧牙关,数次竭力挣扎,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死命压着他,不让他动弹。
他的脸涨得血红,呼吸都难。
他大叫:“放开水姨!”
胡姨娘上前一步,瞟向跪着的水氏,目光轻蔑。
她冷笑道:“侯爷,夫人,若非我带人抓到现行,我可真是做梦都不敢想呀!人心隔肚皮,这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