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娘打断:“事情还没定论,轮不到你乱扣罪名,有话直说。”
胡姨娘唉了声,攥起桃粉帕子,指向水氏,“水姨娘,侯爷带你进府,对你有再造之恩,夫人待你更是体贴,挑不出一丝错处。我们底下的人虽然不如夫人和善,但也绝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水姨娘低着头道:“是。”
胡姨娘挑眉,声音拔高:“那你为何盗窃府中的钱财,拿去接济外面的野男人?你恩将仇报,置侯府于何处,置侯爷的颜面于何处?!”
明容原想开口,闻言骇然。
突然,一名同样跪在地上的男子抬起汗水直淌的面孔,叫苦连天:“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侯爷,侯夫人,各位姑奶奶,小的和水姨娘只有数面之缘,水姨娘只是托小的办事!”
胡姨娘冷哼,拍拍手。
她的两名丫鬟走过来,一人手里捧着一包金银细软。
“看看,老跛子,这都是些什么?”胡姨娘抓起一条金链子,“你和水氏只有几面之缘,她能搬空家当,白白送给你?死到临头还狡辩,讨打!”
“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那叫老跛子的男人吓得直告饶,“老天爷在上,小的用全家性命担保,我真是清白的呀!水姨娘托我从中周旋,设法买下小河巷的一间——”
“别说了!”水姨娘忽然叫道。
明容看着她,怔怔的想,水姨娘从未这般疾言厉色。
她一向安静而顺从。
老跛子为了保命,哪里还顾得上她,只对着南康侯哭求:“侯爷,求您信我!借我一百个胆子,我、我也不敢做出那等杀千刀的混账事!我真的只是替水姨娘办事,您若不信,我大可以带您去看那宅子!”
水姨娘微微一颤。
南康侯寒着脸,摆手道:“水仙留下,你们——”他扫视其余几位姨娘,“带着你们的人,出去。”
胡姨娘不死心,“侯爷!”
南康侯怒道:“出去!”
胡姨娘一惊,不敢再放肆。
大堂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按住水姨娘和压住阿缘的仆从都退下,阿缘爬起来,急忙去找水姨娘。
他的腿脚被压太久,发麻,一个趔趄摔倒。
他拖着无力的腿,爬到水姨娘身边,低声问:“水姨,你没事吧?”
水姨娘摇摇头。
明容和冬书还在门口,没有人赶她们走。苓娘见她来了,用眼神示意她站到旁边,不要插手。
水姨娘转向南康侯夫妇。
她的脸上并无惧色,也无愧色,只有一种麻木不仁的平静。她放开阿缘,深深地拜倒,额头磕在地上。
“侯爷,夫人,我自知罪该万死,一人做事一人当,阿缘不知情。”她说,“请你们放过这孩子,他——”
“我不要谁放过!”阿缘开口,激烈的道,“你犯了什么错?你买回一些旧书,你想念那间宅子,错在何处!如果有错,算我一份,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他极少说这么多话。
水姨娘看向他,呵斥:“阿缘,住口!”
“行了。”苓娘镇定的说,“阿缘,你随我来。”
她起身,向南康侯行了一礼,道:“侯爷,你和水姨娘慢慢谈。”
阿缘说:“我不走!”
水姨娘用力抓住他,指甲陷进他的手腕。她一字字道:“听夫人的话。”
阿缘单膝着地,动也不动。
苓娘转过头,“容容,来,带阿缘一起走。”
*
厅堂空荡荡的,门一关,风都静止。
南康侯走到水姨娘的面前,弯腰,向她伸出手。
水姨娘一怔。
南康侯道:“起来吧。”
他将女子扶起,引她到椅子边,让她坐下。
水姨娘不坐,只摇头。
南康侯也不勉强,温声道:“水仙,你别怕。小河巷——”他一顿,看着她,带有怜悯,“那间房子,原本是你家的旧宅。”
水姨娘如遇晴天霹雳,呆住,许久才回神,“您、您……”
南康侯苦笑:“你的身份,你家里的事,我早就知道。可是,水仙,宅子你要不回来,那是官府贴了封条的,哪个不要命的敢动?老跛子说替你周旋,他在骗你。胡氏生出这一场fēng • bō,也算无心插柳,无意中为你保住钱财,不至于被恶人骗去,打了水漂。”
“您知道?您怎会……”水姨娘想不通,一阵咳嗽之后,沙哑的道,“从教坊司出来,我从未告诉任何人,难道是妈妈……她答应我守口如瓶的!”
她骤然变色,如水的目光震动。
“我要去找梁妈妈,她明明答应过我,怎能出尔反尔?!”
南康侯道:“梦香楼的梁妈妈没有同我说。”
水姨娘盯着他,她的眼里在下雨,泪水落下。
良久,她颓然坐倒。
“您……”
她感到羞愧,巨大的难堪堆积如柴火,南康侯的一句话,点燃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您认识我爹?”她神色惊慌,颤声道,“所以……所以,您从梦香楼赎回我,却不碰我。我一直在想,我病成这样,侯爷嫌弃我一身病气,不愿与我同床,那是应该的,可您为何白养一张只会吃饭喝药的嘴?您将我养在外边,已经背上骂名,将我带回来,更是犯了清官的忌讳,您……您不必如此。”
南康侯沉默。
他想说,我不认识你爹,但我见过你。
那是多久以前?
他记不清,至少得有十几年。
十几年啊!
多少人白了头发,多少人面目全非。
当初的他,还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不愿同世道妥协,不愿向命运低头。
他还有满腔的抱负,他还有年轻的孤勇!
他写奏折,建议陛下做这做那,他真是不要命了。
他执笔如刀,弹劾祸害百姓的武官。身为无权勋贵,却干着御史的活儿,一心为民除害,百死而不悔。
上书的奏折,石沉大海。
他不死心,他的心还在跳动,他的血还滚烫。
然后,那一天,阴雨连绵,天未亮便开始下雨,上朝时,雨渐渐转大。
一幕一幕,恍如昨日再现。
他弹劾一名武官的儿子。那恶徒坏事做尽,强抢民女,导致姑娘一家惨死,满手罪恶的血。
他写折子,陛下不看,他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慷慨陈词。
陛下不曾给予答复,同僚看着他的眼神,却变了。
从金銮殿出来,曾经交好的文官避着他走,目光都不敢与他相接。
再然后,玉太师拦住他。
就在金銮殿外,就在白玉天梯旁。
玉太师一掌拍在他脸上,啪的一声,极短暂,却在他的脑海之中久久回荡,长如永夜。
他眼冒金星,狼狈地摔倒,怀中的两本奏折掉进水洼,湿了,脏了。
“老鲁领兵在外,战事正焦灼。”玉太师居高临下地睥睨他,满脸厌恶,如同俯视陷入泥泞的牲口,“他在前方浴血奋战,与敌拼命,你在后方弹劾他儿子,想将他的独生子置于死地。明兴祖,我看你活腻烦了!”
“既然不想活,再有下次,本官成全你。”
他的一只耳朵被打得嗡嗡作响,玉太师的话钻进他的另一只耳朵,如千万把诛心的刀子。
他挣扎起身。
这一掌,打的不是他的脸,打碎的是他的尊严。
他看见同朝为官的好友、故交走过。
他们对他视而不见,他松一口气,他们看他一眼,他立刻面红耳赤。
他一无所有,唯有耻辱。
人都走光了。
他独自往宫外走,斜飞的雨落在身上,遍体生寒。他很想找个地方,大吼大叫,痛哭一场。
终于,他走不动。
无人的角落,他卑微地蜷缩着,像一个掩耳盗铃,把自己偷偷藏起来的孩童。
大雨依旧,他失去知觉。
他想,他藏的真好,雨水藏进了他的眼睛里,心里。
他抱住膝盖,悲愤和耻辱化为泪水,落在雨中,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
雨停了吗?
没有,雨还在下,天地朦胧。可他不在雨中。
他大吃一惊,慌张四顾。
他看见一把深红色的纸伞,纸伞下,是一张清秀的脸。女子身着暗红衣裙,立在他身旁,为他撑伞。
“……多谢姑娘。”他手脚并用,飞快地爬起来,羞惭交加,“在下,多有失礼。”
女子微微一笑,“大人不必客气。雨这么大,我家少主叫我给您送一把伞,既然送到,我也该走了。”
他愕然,“这……”
女子往旁边看了看。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向雨中的城楼。
天地幽暗,细雨缠绵,白衣女子立在城楼之上,与他遥遥对望。
雨太大,他看不清女子的脸,但他知道那人的身份。
叶家的少帅,宫里的皇后娘娘。
他抱拳相向,恍惚觉得这礼数不对,急忙弯腰。
“大人。”红衣女子把伞塞给他,向他摊手,“您的折子可否借我一用?”
他惊疑不定,又看那城楼上的皇后一眼,莫名的定下心来。他从怀中掏出淋湿了的奏折,“娘娘吩咐,下官自当从命。”
红衣女子道:“不是这一本。”
他愣住。
红衣女子温声道:“大人应该还有一本。”
他迟疑片刻,才将另一份奏折双手奉上。
红衣女子妥帖收好,说道:“雨天路滑,大人且慢行,告辞。”
数日之后,那本奏折重又回到他手里。
陛下只回了一句话,却让他惊喜若狂,抱着妻子又哭又笑。
陛下的朱笔御批就像一把刀,一把雪亮的宝刀,猛地劈开这不见天光的令人窒息的世道!也在他日益绝望的心里,劈出一线光明。
陛下回,静候来日。
于是,他等了大半辈子,一直等,等到今天也没等来陛下许诺的来日。
当年的他一无所知。
他沉浸在天真而愚蠢的喜悦之中。他打听到那红衣女子的身份,宫中行事不方便,他就去她家里还伞。
那女子叫霍绛儿,是叶皇后的贴身侍女。
他想起霍姑娘,便觉得温暖。
那份温暖与风月无关,与大雨和尊严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