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海平察觉出动静不对,抬起眼,老孙立刻心领神会的去了。片刻后他从前院回转过来,脸色却是灰白的:“二爷……”
“怎么?”
“狗已经来了。”
这一句话让廖海平微怔,他把枪口从姜素莹额上缓缓抬起:“现在?”
“对,已经在门外了。”
“有几个?”
“请柬上的那几位都来了,还带了十来个兵。”
这本就是一场博弈。
廖海平在关注高桥他们,对方自然也拿捏着他的动向。这伙人见原本应该去姜宅接亲的队伍迟迟未动,生怕廖海平是想要借机逃离天津,于是急忙改了过午的计划,此刻便来打探虚实了。
只是如此一来,形势对廖海平来说就变得颇为被动。时候太早,又太过突然,人手都还没有备齐整。
能不能不动手?
不能。
高桥既然来了,又带着兵,铁定不会白跑一趟。而日本人一旦踏进这宅子一步,但凡全头全尾的出去了,往后整个天津城都会知道,他廖海平也成了叛徒了!
堂内没人讲话,一片沉默的呼吸声。一屋子人一动不动,全都在等二爷吩咐。
不能再干耗下去,等下去更是死路一条。既然原先的计划派不上用场,那只能靠本能行事了。
但在清理家门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没做。
廖海平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姜素莹,拿定主意,淡声道:“把酒拿来。”
这间屋子原就是拜堂用的,交杯酒早早已经斟好,乘在银杯里备用。仆人从台案上端了过来,小心翼翼的递进廖海平手中。
廖海平把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另一杯抵在了姜素莹的唇边:“喝。”
姜素莹如何肯依,扭头就要往一边闪躲。她额上还带着一圈鲜红印子,是先前被枪抵住时,压出来的。
而这厢男人用力掐住了她的面颊,手一抬,竟把杯中酒朝她口里直接灌了进去!
辛辣的酒液顺着姜素莹的喉咙往下淌,烧出一条缠绵的火线。廖海平眼见着她把最后一滴酒喝净,才松开手。
姜素莹终于能够顺畅的呼吸,狼狈不堪的咳嗽起来。
正在她几欲作呕时,又听得廖海平道:“喝了交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这算是哪门子狗屁夫妻!
酒精点燃了姜素莹的血性,愤怒和不甘直往上翻滚。她的身子被仆人压住,挣脱不开,但廖海平的腕子就在眼前,还没来得及撤走。
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情,一张嘴,狠狠咬了上去!
齿痕深入皮肉,血很快便顺着廖海平的手腕往下淌,滴在石砖地上,汪出一小圈刺目的红。
下人大惊失色,急忙把姜素莹扯开。
而姜素莹把嘴里的血沫子吐掉,眼中满是恨意:“廖海平,你这个畜生!”
廖海平没做声。
仆人哆哆嗦嗦要给他递帕子,也被他抬手扬了。腕子虽然在疼,但是疼的鲜明。
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滋味,原来他的血也是红的。
如果有更多的机会,他是很愿意研究清楚的,但眼下已经连仔细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了。
廖海平单是颔首,示意下人把姜素莹架起来:“把她拖出去。”
这章节姜素莹早先在书上读过,珍妃就是这么死的——这是要把她沉井了!
院子后身确实有一口井。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里也有一扇角门。
此刻朱红的木门被仆人打开,廖海平伸出手,用力往外一推,姜素莹就这么踉踉跄跄的被搡了出去。
廖海平隔着陈旧的门楣看着她,单是无比贪婪地看着,仿佛这样就能从她身上榨取出所有生命的力量似的。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喝过交杯酒,就是一辈子的夫妻。哪怕进了阴曹地府,哪怕姜素莹日后再嫁人,这笔账也抹不去。
姜素莹是有力量的。如果他没能闯过去,那么她会替他活着,在崭新的世界里长长久久的活着。
廖海平收回目光,利落的转过身子。儿女情长之外,全是坎坷。
他没有再看姜素莹一眼,而是对老孙说:“关门,迎客。”
啪!
角门被猛地关住,从里面死死拴上了。
姜素莹独自站在门外,起初愣着,不明白这是为何。直到冰凉的风吹透衣衫,她才突然意识到——
她自由了。
这自由来的如此荒唐且莫名,让人简直难以置信。
但姜素莹顾不得多想,本能驱使她提起沉重的裙摆,拼命往前奔去。生怕廖海平下一秒就会反悔,自己重又被关进牢笼里。
宅子后身是一条不常过人的小径,满是杂草,几乎长到齐腰深。如今天冷,草虽然衰败了,却依旧缠人。
头饰掉了,发髻散了,连衣衫都被刮破了。姜素莹异常艰辛的跑出几百米,眼见着波光粼粼的河边越来越近。
就在此时,身后紧闭的宅子里却突然响起了雨点似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震破宁静的空气。
啪,啪,啪。
这声音姜素莹太熟悉了,哪里是下雨,分明是激烈的枪声。
子弹打穿沉闷的肉|体,豁开一道鲜艳的口子,现出狰狞的内里。随之而来的,是不绝于耳的惨叫。
“保护高桥先生!”
“杀了廖海平!”
“快开门!谁能找到钥匙!”
血腥与屠戮在进行,而那座黑且沉的老宅子大门紧锁,四周高墙矗立。一旦进入,压根逃不出去。
姜素莹停住步,惊慌的回头望去,不知道那里面究竟在发生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红与黑。
忽——
不知是谁燃起了一把火。
老宅子全是木头,一点就着。滚滚浓烟与暴焰交织,夹杂着哀嚎与烧焦的腥臭气,同时摧毁了五感和心灵。
烈火熊熊燃烧,烧的顶天梁木砸下来,压穿了前堂、砸坏了厢房、摧毁了彩棚。那个曾经囚禁过她的宅子、那个像阴暗兽口一般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汪洋火海,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整个旧世界在轰然巨响,烧了起来,落了下去,垮成一堆废墟。
姜素莹虽然震惊,但很快醒过神,意识到这里不能再呆下去了。于是她继续拼命往前奔跑,口鼻因为急促的喘息,几乎要漾出血气。
就这样跑着,跑着。直到再没有力气,腿一软,跌倒在地。
不行,不能在这里停下。
姜素莹挣扎着想要再次站起来,一片清凉却在此时落上她的鼻尖。很小,很润,转眼就融化了。
她愣住了,半晌伸出手。
——天津城下雪了。
越来越多的雪花往下落,掩住滚滚浓烟,掩住哭喊与悲戚,掩住身后烧焦的废墟,掩住所有沉重的过去。
四下雪白,被明灿灿的日头晃着,照出一片光明。
作者有话要说:上部写完了,明天开始写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