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在秦桧几分发愣的时候,几位宰执大臣在殿东不远处的三省都堂里,政务休憩之间,却也恰好说到了这对君臣。
“官家今日单独宣秦会之,不知会如何论及宋金之事?”
椅上端坐的赵鼎端着茶,出声问向身畔范宗尹。便见堂中的吕好问亦是放下手中卷宗,端起茶杯,自座位上抬头望向二人。
三省都堂位于行宫禁中东侧,乃是宰相议政重地,而六部与御史台,则设在宫外。但因南京行在鄙陋极简,所谓宫外,也就是一墙之隔,走不了几步路。而赵鼎之所以会在政事堂,却不在几步之遥的御史台,便是因为今岁上计的缘故。
元丰改制之后,三司使沦为虚官,朝廷财政的大权一下子放到户部手中,尚书叶梦得便成了建炎朝中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然则,赵构终究不可能放心由一个部门统管财政大计,便让都省、御史台前来督查,户部每出一路所计,都要速速报来核验。
范宗尹闻言,看了眼赵鼎道:“昔日我与秦会之在御史台谏共事时,便知其人周密才博,闻北狩又侍奉过上皇,官家想是存问老臣之意。”
几人边上还空着一张桌案,正属于尚书左丞许翰。许翰年迈,这几日病休在家,赵构多有旨意温存。然则,虽是他的座位空悬,朝中却无人敢小觑,便因他是李纲的密友。
也是因今日许翰不在,几人才敢说起其他的话。
便听赵鼎道:“今日汪彦伯求见,官家却不宣。想来是无意更换李纲。只是,宰相议事后,却又单独宣了秦会之。”
他看向范宗尹:“我昨日见他扎子中,言及金人。官家不可能不瞩目。而今二圣困在金人手中,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
吕好问听了,眼皮一跳。
上一世赵构对冯时行说了一句“分羹之说,朕不忍闻”,遂有和议。几人自然不可能知晓此事,却一下子明白了他那未尽之意。
倘若金人愿以和议送还二圣,朝廷从是不从?须知,虽然秦桧斥责为“愚夫”之孝,但老百姓口中却不管这许多花团锦簇的文章,官家若连父兄也不爱,谈何爱天下人,难免是要被嚼舌根的。
然则,此亦无解。只消赵官家一日举着孝道的旗帜,便是一日不得不背负上的尴尬悖论。
毕竟,赵构的皇位合法性的来源,便是祖宗父兄。若无二圣,何来他这个九哥儿做官家呢?
范宗尹显然是读懂了赵鼎的顾虑,但因他乃赵构开府时投奔的老人,更是南京行在这套行政班子的中枢,却反而要表现地更为激进些,便是嗤笑道:“二圣纵然归来又如何?如今人心归顺。汴京中再修两座百福殿(唐睿宗李显的太上皇宫)便是。”
赵鼎摇摇头,忽然看向吕好问道:“吕公,你方才看过两河荆湖几路,都道地方吃紧,是不是?”
“今岁西南茶盐通诸路为四十三万缗,至若永兴、京西、荆湖二路,吕颐浩私下截留了四成为军需,报上来六十五万缗。倒是川陕成都府没有牵连,宇文虚中与张浚仍是按额纳了。至若河北、河东诸地,李曲邵吴等,本路不够,又添支了一百五万缗。东南赋税尚且不知,”吕好问低声道,“朝廷是困难。”
“叶梦得也常说国用不足,坊间议论纷然,恐是要上《流民图》了,”赵鼎一嗤道,搁下茶碗,“实话与二位说吧,我非是忌秦会之,他一人又能说什么,怕只怕官家也有心思……”
吕好问不禁叹息道:“流民图也还罢了,恐是爱莫能助图,便要上了。”
范宗尹捻须的手顿了半晌,忽然低声道:“赵公,秦会之之事且不谈。然则,南京终究和……开封并不同路……不知,你如何看和议?”
赵鼎看了眼吕好问,又看了眼范宗尹,却品味出他双关之外的含义。三人望来望去,眼神胶着,气氛也几分凝重。
却说,在坐的范宗尹、吕好问虽是先前都被赵鼎弹劾过,便连吕好问说起来也是对接吕颐浩的右丞,各有矛盾在。但却在针对李纲的一事上,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就达成了无需言明且注定牢固的同盟。因为这乃是本能。
行在中枢收回外放给公相的权力,在如今的宋金形势下,几乎已是必然。唯独不确定的,便是赵官家是否还要打下去……又要打到什么地步为止。但无论是战是和,身为行政班子的核心都势必要做出调整,迎合赵构的转变,亦是要准备着随时应对一二块绊脚石。
无论那块石头是姓赵,或是姓李便是。
却见赵鼎沉默半晌,又举起已凉了的茶,几分心不在焉地喝了口,却道:“圣人不轻动兵戈。”
“自古以来,圣人不轻举兵戈。”垂拱殿中,秦桧却正是肃然道。
方才赵构说完半句后,却又令他“且言之。”顿时让他刚提起来的一颗心,又尽数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