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间，曲端与他二人走至斋堂，寻了个偏僻角落位置坐下。只见堂中香客济济，人丁往来，竟约莫有二三百人。每客俱作一汤五菜，另有添案小吃，无不咄嗟而就。第一道为果脯，次一道冬瓜鲊，次是仿荤素菜，如假河豚、豆制素鸡二道，口感清淡无腻，别具风味，末则是一道热气腾腾的芙蓉豆腐羹汤，极为鲜美，乃清凉寺招牌手艺，雅号唤做“小宰羊”。
只见豆腐洁白似雪，芙蓉花色红如霞，望去宛如雪霁之霞。
“苏东坡当年曾专门写《菜羹赋》为颂，这道雪霞羹，滋味不比羊肉差啊。”曲端囫囵吃完，望着手中空碗，尤几分意犹未尽，不由朝身畔杨沂中感慨道，“俺在秦凤，可吃不得这美滋味。”
杨沂中听了一笑。苏轼做了《菜羹赋》之后，士林纷然效仿，素斋大行，乃至蜀地戏谑成梗，道是“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只是眼下这顿菜羹汤，倒是清凉寺师傅们添财进项用的。他顺口曲端的话问道：“眼下河西情况如何了？”
“他自去岁求娶了金鄂国公主，生了一子，颇为那金女把持朝政，皇党、母党对峙，朝中乱兆大起。实话说，绝是个出兵好时机。”
曲端说着说着，精神一振，却将渭州之事一一道来，“眼下，渭州有三万人马。李彦仙在鄜延（延安）有二万，且一半是马军。二吴驻凤翔府。邵兴守庆州，再算上德顺军等，整个六路约共有十二万人马，端是够战上一场。说不得能一路打到兴庆府，活捉李乾顺！”
却说，西夏原是与宋交恶，建炎元年宋朝两番遣使都无回音。直到粘罕聚兵云中，立陕西元帅府，将取河西，西夏国主李乾顺方才惧了，又遣使来吕颐浩军中求和，欲联宋制金。然则，这暧昧的墙头草行为恰恰惹怒了金人，遣人严厉斥责。李乾顺又见宋人卷土重来、尽复川陕等地，势态咄咄逼人，念及旧仇新恩，一咬牙之下，便是最后一股脑儿倒向了金人。在上表称臣之后，又求娶了吴乞买长女。
然则，这却导致小梁后被辽人毒死后，原本被皇党镇压了的母党外戚势力重新抬头，正无异于引狼入室。李乾顺对金人借鄂国长公主插手西夏内政，亦是无奈，便是因不得不借助金兵对抗宋军的缘故。
曲端这一厢豪言壮语，是听得杨沂中心潮澎湃，只是几分回过神来，却又惋惜嗟叹道，“可惜！可惜！时机虽好，对朝廷而言却非是好时候。”
“何出此言？莫不是你杨十郎不敢战？”曲端忿忿问，他不觉一肘子推了他下，“正甫，你出入宿卫四年，总知些消息？”
“官家极不喜你同张浚闹翻，然则，你这下却也算是将错就错，走出另一条活路来。”杨沂中看了他眼，搁下调羹，便是压低了声音道，“须知，官家虽是不喜张浚，朝廷皆知。但吕相公要求将他调来秦凤路，却仍是过了官家点头的。朝廷诸公仍有意扶他一把，却不止是明面上的赵鼎、吕相、还有他同乡宇文相公三人……”
曲端微微一怔，摩挲起茶杯。他虽是性格暴且傲，却不愚蠢，恰恰相反，他甚至比许多人都聪明地多。
只见他一脸严肃，冷冷道：“他想打破官家在他那脑门上，扣着的‘不知兵’这道桎梏，没那般容易！”曲端想了片刻便是想明白了，反而嗤道，“让你做和尚，你能忍着不吃肉？”
河西就在眼前，谁能不心动争功？
便是金人要介入……谁不见这四年来大宋局势已然好转，除了太原让娄室占着，如犬牙交错插在太行山以西，而太行山以东，尤其是河北东路黄河以南便是牢牢握在宋人手中了！建炎中兴，已是无可逆转的大势。
而张浚自一来秦凤路，便巡查沿边各寨、榷场，详细了解军情，自然是想在河西先立得些功，好打破官家成见。此事曲端当初一眼便看出来了。便是因此，他绝不愿同张浚和平相处！事事相争，乃至闹到了官家跟前去。然则也便是因此，同样看破了此事的王庶、大小吴，却是站队去了张浚那边……放在官场上倒也没有对错，有时候看似错棋，实是起死回生、峰回路转的活路。
“官家到底还是……”杨沂中欲言又止，实则他也看不透赵构的心思，难以说他将张浚放去秦凤路，究竟是历练他以成将来大器，或是果真如表现的那般不喜张浚。他摇摇头，改口道，“昔日便是因他在朝，与赵中丞走得太近了，官家才外放去宇文相公处。只是眼下却料不定了。”
若是张浚真成功经营河西了！这泼天大功，官家还能压着不成！
杨沂中想着，又道：“然则我说的于朝中不是时候，却是另有其故……师尹，你大约还不知晓，昨日尚书左丞许翰辞去，官家秘幸其府，已是当面允了。”
他抬起头，只见听说了这等上层执政人事大变动的曲端脸上先是骇然，再是几分焦虑，末了却紧紧皱起眉。却没有追问杨沂中如何知晓赵官家秘密前往许翰府邸的事，八成便是随着去了。他却喃喃道：“朝中是要乱了。”
“还有几日，俺便要回去了。”二人怔怔对视片刻，似是达成某种默契，曲端吐出一口气来，脸上收了神色，一拍杨沂中的肩膀，“若有一日，正甫来陕西六路，兄弟战场上有机会通力合作！”杨沂中干脆抬起茶杯，就着残茶朝他一敬，似尽在不言中。二人走出清凉寺斋堂时，只见金碧辉映，云霞失容。虽是寒风不动，阳光明媚，倒也真的有几分风雨欲来了。
翰林院廷中，柏树萋萋，编修、书吏不断穿过门外栽种左右的两棵石榴树，往来堂中。眼下已是十二月，不久之后又是元旦大朝，正是忙碌至极。人群彼此匆匆往来之间，都顾不上看对方一眼。
朱胜非路过秦桧桌前时候，看了一眼，随口道：“这把高丽扇不错。”他忽地又问道：“然则，眼下是冬天，会之你要扇子作甚？”
秦桧一笑道：“藏一兄，这就说低了，这叫凉友。”说着，他展开那高丽贡折扇，半遮住脸，只露出双眼微微侧头向他看来，眨了眨眼。朱胜非见他扮怪，不由大笑起来，边在桌案后坐下边摇头：“你真是……会之。”他摇摇头，尤自带笑，须臾凝神道：
“朝中要出事了。”
“何事难得到藏一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