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玄门的修者们都十分现实,前前后后的这个后半夜,大家有目共睹,引怪浪入河入海,救八方于危难之中的是天一城的人,是江娆。
所以这位江宗主的身世与经历,便十分自然的被推测并理解为,自小被妖尊培养利用,却依旧良心未泯不得已负重反抗的救世仙宗。
如此苦心孤诣,实在感天动地。
而从前的种种作为,皆会在刚刚受人大恩的这个时候被认为是不得已而为之。
说到底,天一城江氏也只是因为家风过于张扬而坏了名声,几百年来并未做过欺压别派特别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彻底敬服于天一城,对众人来说心里并不会太别扭。
其实就算是以前,恶名昭著被人畏惧的时候,哪个门派的修者私底下暗中示好结果却被拒之门外的情形,在天一城大门口也从不少见。
至于碧连天黎氏,这家人从头到尾就没怎么开口说话,甚至对任何指控和揣测,都既无争辩也无澄清,倒是在黎尘的身份被揭穿,所有人都乱成一团,不知道该对谁拔剑的时候,他们有条不紊的默默布下了结界准备看护大局。
事后回想这一举动,黎氏究竟是提前就知道会有水患,还是纯粹要避开与妖尊正面迎战坐收渔利?
一时间倒真分辨不清他们是什么意思什么立场了。
午夜园子里最热闹的时候,黎氏玲珑双子都没露面,后半夜,董氏修者负责善后,才有人见到不知道是哪一位黎宗主出面协助,更蹊跷的是,晏宫主竟也不计前嫌,共事时言行举止都与往日无半点不同。
其实说到这位晏宫主,似乎身世也够坎坷的,背负了斜月台一族被灭门的仇和恨,到头来却连自己只是个为掩人耳目填补“幼子”这一位置而收养的养子都不知道。
斜月台遭难时长子已近志学之年,而幼子却是懵懂孩提,有关族内大事,小的那个自然毫不知情。
反观慕容氏长子的言行处事,低调又谨慎,不起眼到几乎没人注意到他就是崧北五宫之首的兄长。
大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灰雁或许真的无意将斜月台一事的内情公诸于世……
一切恩怨与情由,桩桩件件堆积到晏宫主这里——兄弟相歧,为雪家仇,同时匡扶正道而忍辱负重,甚至以身诱狼献身取义,简直可悲又可叹。
…………
所以闹剧最终,黎千寻配合苏闲把这一出惊天连环大逆转唱的,拐弯抹角的种种因由与不得已追溯计较下来,除了他自己,全员好人。
晏茗未都快被突然扣过来的这顶仁义帽子给压死了。
因为好死不死,最后拿剑给“妖尊”致命一击的那个木制傀儡,偏偏出自木犀城,人偶额心和后颈两个最显眼的地方,分别嵌有木犀城营室门和未央宫特有的垒形与冰纹标志。
锁灵线与结灵咒钉死了的标记,旁人弄不上去,他也刮不下来……
晏茗未没有那么宽广的胸襟,也没有多么高尚的立场,也是经过了这一夜,他才明白,风雨飘摇时,上位者必须要活出来的那个模样和名声,对人心安定和局面形势究竟有多重要。
可惜,他自认浅陋鄙薄,心里一拳之地,装不下这浩大的天下,也挤不进如此多的世间众生。
机巧人偶身上的傀儡咒令已经执行完成,湮灭之后根本无从探查究竟出自谁手。
若不是因为蒙尘剑真的刺伤了西陵唯,晏茗未几乎都要以为连那只傀儡都是黎千寻自己准备好的。
所以在玄门众人都突然绷紧了同荣辱共进退这根弦之后,又在看似初战告捷身心疲惫刚松一口气的这个时候,晏宫主最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除了苏闲,豢龙棋田果然仍有人躲在人群之中伺机而动。
机巧傀儡出自木犀城,仙市开市前交于委托定制的门派汇川泽水渊,傀儡被下达指令前,又神不知鬼不觉拿到了曾被他亲手交给江娆的蒙尘剑。
其间涉及超过三个门派,无数人经手,而其中最可疑也是最可能有那个本事和条件做到这一切的两个人,却偏偏是让他最无法接受的两个。
江娆,蒙尘剑如今就在她手里,自己人拿取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至于控制机巧傀儡的契机,以天一城江氏在仙市乃至各地商路贸易包揽半边天的霸道手笔,一台傀儡戏除人偶本身外各层工序都有可能被偷梁换柱。
灰雁,蒙尘剑在他手里保存了近二十年,当初既然知道晏茗未会拿走,暗中留下一个交换或转移的暗符印记也不是毫无可能。
温晓别苑的人群渐渐散去之后,晏茗未才将那把其实并无几人认识的破剑捡起来,他转身看了看不远处,正把苏闲的尸身与苏名臣和苏宣放在一起的灰雁。
或许是对方对他的动作也有所察觉,之后两人同时回身四目相对,灰雁看着他皱眉笑了一下,那个表情中,有抱歉,更多的似乎还是无奈。
“这些事是幼昙告诉你的?”
“不。”
灰雁稍愣,随即了然,他轻轻摇了摇头,道:“不过有一件事你猜错了,幼昙的计划,我并不赞同,也劝过他许多次,但碍于身份原因我无法得知他究竟去做了什么,直到半年多前,各处异动频发我才知道,他要动手了。”
说着话灰雁微蹙了下眉,远远望着苏氏父子三人缓缓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才接着道:“幼昙为遥岚一系,独自一人苦心孤诣,我却不希望他愿望达成,想帮他回头。”
灰雁回过头看着晏茗未脚边的那只木人偶,抿抿唇露出一丝苦笑,“几个月前,营室门接受泽水渊沐氏委托,打造一套上等的傀儡人偶,所以我告诉幼昙,若只利用御灵傀儡出面而不暴露自己,你我还能全身而退。因为最初他是要借董氏这把刀,来撕裂江黎两家的粉饰与伪装,而那台傀儡戏恰好是汇川沐氏所准备。”
听到此处,晏茗未轻轻皱了皱眉:“御灵傀儡始终就只是引导人注意力的一条明线?从清平城到云水谣,御灵到御尸傀儡,只是利用线索中都包含有‘傀儡’出现这一个共同点……”
“所以你故意打草惊蛇将泽水渊的人引到云水谣,一切都是为了将傀儡戏这个疑点转嫁给沐氏。”
灰雁点头:“是。”
转而又道,“只是我仍然没有料到,幼昙猜到了我的用意,也按照我说的去做了,只不过他最后才告诉我,他真正要做的是什么。我以为是我利用他的计划让他收手,其实是他利用了我肯故意帮他的这个私心,或许从他故意误导董宗主得知阴阳棋的下落的那一刻起,他的决定就已经无法改变了。”
灰雁话刚落地,晏茗未喃喃的低声念了一句:“……鸱鸮不仁,夺子毁室。”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伸出去半握成拳,“兄长,慕容岚……究竟是不是当年的临世祸婴?”
灰雁闻言忽然一愣,眉心皱紧忙问道:“那时你也在场?”
晏茗未自嘲似的笑笑:“或许,苏闲的那一番话,正是要故意说给我听。”他抬头看向灰雁的眼睛,“所以我是不是?”
灰雁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幼昙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慕容岚从来就只有一个,从未被外人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