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的脸色在那一瞬恢复了血色,他眼里亮晶晶的闪了闪,伸手抱住了嬴政,一开始的力道很轻,然后越来越紧,仿佛是怕他会跑掉一般:“……学生再也不问了,不管先生是谁,叫什么名字,我都喜欢先生。”
赵政在怀里传来的轻微的颤抖,嬴政轻轻抚了抚他的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不想看见赵政伤心难过,更不想看着赵政用八年的等候建立起来的爱意被一个字击溃。这是他教导出来的学生,是秦王,更是他自己。他太懂得赵政需要什么、害怕什么、在意什么。
越是这样,越是不能狠下心来。
嬴政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一片静默中,门忽然被人拉开。
“嗝……”张良提着酒坛,醉眼朦胧地站在门外,“魏兄啊我突然想起来……嗯?你们为什么抱在一起?”
“……”
嬴政:“表弟头晕。你有事?”
“啊,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起来后天是新郑的夏祭,正好你表弟来了,咱们一起出去玩玩儿?那天没有宵禁,可以去逛逛灯市,看彩车,会有很多好吃的!”
嬴政本来不想和赵政掺和这些事,但是张良最后一句让他动容了。
可以用很多好吃的投喂赵政,很好。嬴政看向赵政,询问他的意思,赵政莫名觉得先生的目光非常期待,他试探道:“那就一起去……?”
嬴政矜持地点了点头,“好。”
于是……
夏祭,新郑街头。
赵政怀里抱了个篮子,篮子里塞满了各种吃的,嬴政走在前面,把蜜饯一盒又一盒地放到篮子里,“这个应该也不错,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赵政:“……”
张良和赵政并肩走着,伸手在篮子里拿了一盒肉脯,嬴政回头正好看见,啪一下把他手打掉:“自己去买。”
张良:“天啊魏兄,你弟又不是猪他吃得了这么多吗?我在帮他分忧啊!是吧赵婴?”
赵政吃了一口蜜饯,吃给嬴政看,表示他非常喜欢,然后……打了个嗝。
嬴政:“……”
张良:“你看你看!都吃撑了!给我吧给我吧!这家的蜜果子好贵的我爹都不给我买!”
“不给。”赵政趁着嬴政还在挑挑捡捡挡在了张良面前,从背后把几个盒子塞给了他,示意他赶紧拿着。
张良一边用衣服兜着一边大声道:“小气啊!你们俩吃香喝辣,我就是来陪着观光的,不公平啊,我太惨了,爹不疼娘不爱,太惨了……”
直到他衣服兜不开了,张良才抱着一堆锦盒,像个孕妇似的,朝赵政使了个“兄弟我先溜了”的眼色,转眼跑得没了影。
嬴政回过头,继续往赵政的篮子里加东西,动作一顿,盯着那忽然变矮了一大截的零食,眯了眯眼。
赵政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先生,张良他抢我东西……”
嬴政:“……”
另一头,张良带着他的胜利品直奔韩非府邸,把东西都交给了门口的下人:“给你们公子的!他是不是还在写文?”
下人恭敬道:“是的。”
张良特意捡了其中两个花花绿绿的锦盒:“让他吃这个!鹿肝!补补!还有这个,黑芝麻糖!生发!”
说完他又一头扎进了人海,没多久就在一处花灯盛大的桥边看见了嬴政和赵政。
“魏兄!”张良遥遥喊了一声,“放花灯带我一份啊!”
河边,嬴政站在一溜摊位前,正在和赵政挑花灯。
各式各样的灯,眼花缭乱,五光十色,赵政拿了一盏小船灯,嬴政和他挑了个一样的。
张良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海,他们谁也没听到。岸边已经有不少人都在往河里放灯祈愿,赵政拉着嬴政往下游走,特意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将那盏灯放进了河里,嬴政俯身在他身边半蹲下,也将灯一起放了。
两只小船顺着水波一点点飘远,最终变成小小的一点,融入一片灯火倒影中。
张良也赶了过来,把灯丢进水里,双手合十,啪的一声,默默许了个愿。然后他看向岸边蹲着的两人:“你们俩许愿了吗?”
嬴政:“许愿?”
赵政:“许愿?”
张良:“不是吧?!不许愿你们还放什么花灯啊?!哦哦,秦国没有这风俗对吧?懂了懂了!那现在许吧,还来得及!”
嬴政想了想:“愿我的大王无忧无虑。”
赵政:“愿我的先生长命百岁。”
张良:“……愿望说出来会不灵的啊喂!”
……
放完花灯,三个人一起往闹市走,回到了直通韩国王宫的主道,张良吵着要看灯车游.行,怕误了时间,拽着他们急行。
大路上,迎面几辆巨大的彩车走了过来,用灯摆出了各种造型,每一辆都是一个故事,有燧人氏凿石为火,也有皇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
人群一阵欢呼,不少人为了占前排,都拼命往前挤。嬴政怕赵政被人群冲散,抓紧了他的手,赵政也下意识去抓旁边的张良,却抓错了人。
他四下一望,熙熙攘攘的人海,那红衣少年不见了人影。
他对嬴政道:“张良不见了。”
“不见了?”嬴政的目光从远处周天子分封列国的灯景上移开,到处都是人,的确不见了张良的身影。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下意识问:“你来带了几个密卫?”
赵政:“十个。”
嬴政皱眉:“太少了。”
“怎么了?”
嬴政忽然想起院子里那棵玉兰树下的尸骨,“你知不知道有个密卫送信时撞上的张良在我房间,被我杀了?”
“知道的。他的同伴汇报给我了。”
“嗯。”嬴政的视线扫过了无数花灯,忽然想到,这个时候,张良应该在这里大喊大叫地向他炫耀他们韩国的盛景,给他讲述夏祭的来历,为何会忽然不见了?
他低声道:“不太对。”
.
昏暗中,张良被人晃醒了。
他睁开眼,抬起头,颈后的酸痛让他嘶了一声,脑子里立刻有画面闪了过去。他本来在街上等着灯车过来的,似乎有什么人在背后砍了他一把,他就……被人绑在这儿了。
张良整个人被绑成一只虫子,丢在一座无人居住的破败屋子里。那个把他晃醒的人给了他一碗水,“喝吗?”
张良看向他,对方脸上戴着面具,遮得严严实实的,认不出来。
张良:“壮士,我爹真的很穷。”
那人:“喝水吗?”
张良:“壮士,我长得也不俊俏,不过你要真看上我了,我也能勉强跟你愉快一下,给条生路?”
那人:“喝水吗?”
张良:“……壮士,你大费周章抓我来就是让我喝水的吗?”
那人:“不是。”
“好吧,既然你这么诚恳,我就喝一口吧,不会有毒吧?”
那人:“没有。”
于是张良一口气把水喝完了:“所以你抓我是要做什么?”
“威胁你爹。”
张良:“shā • rén放火我爹做不来啊,他胆子很小,我死了他也不会答应的!”
话刚落,外面急匆匆走来另一个面具人,对着张良面前这位抱了抱拳:“张平答应了,要求我们不能伤害这小子一根头发。”
那人隔着面具看着张良。
张良:“我都不知道我爹居然这么爱我?你们威胁他做什么事?”
那人没有回答,用剑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杀。
作者有话要说:[1]:引用自易中天作品《先秦诸子》,有改动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后人整合出来的句子,最早源自《孙子·九地》: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诗经·风雨》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诗经·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