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处机听卞二娃说有办法了,不由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卞二娃却只是一笑:“道长不必问,问我也不会说!我倒也不是一定要瞒着你,恐怕我说出来道长会笑我这只是小孩子一样的把戏!”
邱处机听他这样说,也只当他小孩子动了什么顽皮心思闹着玩,就不再多问。这时正好王老蔫来和邱处机叙谈,卞二娃趁此机会匆忙地向外就跑,王老蔫只道他是小孩子贪玩淘气,也没多问他的去向,只随他去了。
邱处机请王老蔫坐了,就把这几天去王大头家的情形对王老蔫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很长时间都是沉默不语。他想,自己虽然不是多么能言善辩,但是也确有些口才,在重阳会众多弟子面前能够将经文讲得深入浅出,在龙门山虽说不能一呼百应,却也深得人心,没想到如今面对王老蔫的嘱托却是深感无能为力!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老先生,我实在是有负你的重托!这王员外,我实在是数说不动!我虽尽力去规劝,可是常常却觉得竟好似面对顽石一般!----想是我修为不够,一时难以教化于人!”
那王老蔫听邱处机如此说,不由把眉头皱得紧紧的,用手轻轻拍打着双膝说道:“道长之名在这一带却有谁不知道,那是最能够纾解人难的!我想还是大头太过愚昧,让道长劳心劳神却无进益!唉,我再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油盐不进!如此,却怎么是好?”两个人对坐良久,却再也想不出什么良策来。
尹志平四人侍立在一旁,看着师父只是皱眉为难,都想着师父又何尝不知道这王大头作恶之多,纵然再如何心怀慈悲总也应该先除之而后快!师父还只想着把他当作平常人来教化,自然是看在这王老蔫一片爱护本族子弟的心思上!只是纵然是只言片语,也要人自己能够听进去才于其有益,长篇大论他人只当耳旁风却也丝毫无补。此时几人看师父为这样的人不停地费心劳碌,心中虽然都觉愤愤不平,一时却也无可奈何。
几个人正在家庙之中闷坐,突然听到庙外噼里啪啦响起雨滴落地的声音,伴随着阵阵急风,抬头看庙外,只见乌云漫卷,飞墨流集,眼看着一场暴风雨就在眼前。正在这时,却看到卞二娃一蹦一跳地跑了进来,纵然是身上脸上淋了些雨,卞二娃的脸上却是笑嘻嘻的掩饰不住的喜悦。看到他这个样子,王老蔫不由诧异道:“二娃,我许久都不见你这样笑了,你有什么开心事,且说来给我听听?”
卞二娃却不说话,只是把两只手扬了起来,众人只见他的手指头都红红的,不知道是被什么染成了那样。看几个人都看着自己,卞二娃笑道:“我用红颜料去把王大头家门前的石狮子眼睛染红了!”
邱处机一听连忙站起身来,抬腿就要向庙外走去,可是此时刚刚开始的风雨却突然更加猛烈了,劈头盖脸地拍下来,风助雨势,雨借风威,登时就如同在眼前筑起了一道坚硬的水墙一般。
“嘻嘻,真是奇怪,刚才天上还没有一丝的云,没想到我刚把石狮子的眼睛描红,这雨就开始下了起来!”卞二娃此时上前把邱处机的胳膊一拉,眼睛灵活地转动着,笑嘻嘻地说道:“所以我想道长说的一定是准的!”
王老蔫此时还不知道卞二娃说的是什么事,连忙向他探问,刚听卞二娃连说带比划地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却听见远处仿若有虎奔狼啸一般的怒吼声响了起来,紧接着好像满天的水都倾倒下来一般,一道浩大的急流从高高的山顶之上一泻而下,无遮无拦地向山下直冲而去!
“是山洪!”王老蔫惊叫道,“这可是有好几十年都不曾爆发了!”看那山洪虽然势头颇猛,却并不再向外部蔓延,只是延着那下山的方向向山脚下急冲而去。“不好,这山洪一去,大头家正是首当其冲!”王老蔫说道,急得想要冲下山去,可是风雨交加,势大无比,一时也不敢冒着自己性命的危险,只是急得不停地搓手跺脚!
“果然是天数!”邱处机看着那道洪水如同天河决口一般只管向下倾倒,此时任凭你是大罗神仙恐怕都无力将其逆转,不由轻轻叹息道:“天道循环原来如此!----唉,他终究还是有此一报!”
王老蔫看着那山洪仿佛直是对准了王大头家方向冲去,此时自己再如何施救却是再也来不及了,眼睛里不由无声地流下浑浊的老泪来,过了良久才无力地坐在地上,用手轻轻拍打着地面,痛哭起来。
卞二娃看王老蔫那难过的样子,鼻子一酸,也不由落下泪来,却不由眼睛看向邱处机,轻声问道:“道长,是我做错了吗?”
邱处机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卞二娃的头,说道:“该来的总会来。”
山洪的爆发只是不到一个时辰的事,只这一个时辰之间,山雨、洪水好像把天地都冲刷了一遍似的,层林更绿,山涧清幽,待山洪一过,阳光突然就从云层里跳了出来,把山里山外照得明晃晃的一片清明。山洪之水轰隆着远去,片刻之间就急急地汇入到了下游的湖泊之中,瞬间湖泊里的水势就见浩大起来,无边无沿的,涌动着好似天地之间无穷的动力与生机。
山脚之下,原本高高矗立的王家大宅此时只余下了些残存的断墙破壁,连大门口那两座石狮子都已经被洪水带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暴雨山洪一过,山中各户人家陆续有人走出来察看动静,及至看到王大头家已经被冲了个干干净净,其余人家竟然毫发无伤之后,有人竟不由轻声叫起好来,有的人家干脆把过年的鞭炮点燃了,噼噼啪啪地庆祝起来。
王老蔫颤颤微微地走下山来,脸色灰白,他却不顾别人如何欢呼庆祝,只是脚步蹒跚地走到原来王家大宅院门口,在那里站立良久,眼睛里的泪水此时是已经流光了,悲戚的神色却是丝毫未减:“大头,大头!”他轻声念叨着,“叔父我究竟是没能救下你!终究是没能救下你啊!只盼着来世你能够改恶从善,做个好人吧!”他在那里只是絮叨不已,神情十分哀伤。
那卞二娃原本是搀扶着王老蔫走下来的,此时看到眼前的这个情景,显然也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想想当初王家的富丽堂皇,王家上下人等的趾高气昂,此时尽皆付于洪水之中,虽然自己报了大仇,可是心中却并没有期待之中的心情畅快。
“我原想报了姐姐的大仇之后自己心里一定十分痛快,可是面对这样的情景,我这心里怎么却痛快不起来?”卞二娃站在那里环顾四望,尤其是看到王老蔫此时满头的白发随着痛哭晃动,更显凄凉,“怎么会这样?”卞二娃想道,“王老爷难道就应该受这份苦楚吗?”他想着,眼神突然之间变得十分苍茫,看王老蔫仍然只是痛哭不已,衰老之态尽显,他不由轻问自己:“我到底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思考良久,心中一恸,又突然透亮,却是一语不发,倒头便拜了在邱处机跟前。
邱处机明白卞二娃的心思,连忙把他扶了起来,说道:“你明白了?”
“明白了,师父。”卞二娃此时却见沉稳,轻声答应道,又转身向王老蔫磕了三个头:“多谢王老爷救命之恩!现在我要和道长出家去了,王老爷多加保重!”
王老蔫此时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伸手把卞二娃扶了起来,不住地点头,不住地流泪。过了良久,才慢慢说出一句话来:“好孩子,好孩子,修道原是正理。----我一直却不知道真是如此!”
邱处机心里一时百感交集,看看泪流不止的王老蔫,又看看此时面色平静得完全不像十几岁孩子的卞二娃,再看看周围只顾庆祝欢呼的人群,眼前好像看到师父缓缓走上来,大师兄马钰陪在师父的身边,二师兄谭处端紧随其后,孙不二则是含着淡淡的笑意走在一旁,他们都微笑着看着邱处机,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又知道这些话倒也不用再多说邱处机就已经懂了。
“原来我的几位师兄都已经去了!”邱处机看到师父和师兄的身影,知道如今和他们都已经是恍然隔世,心中却不知是喜还是悲,眼泪在眼睛之中旋而不落,却最终慢慢地化作心头的一片空明:“原来如此,确是如此!”他轻声说着,缓缓地趺坐在山坡的一块大石之上,凝神入静之间,只觉一时风雨雪电恍惚如贯头顶,无尽的轰鸣尽在头顶、耳畔盘旋,在心头眼前电闪雷鸣着,片刻之间却又蓦然归静,轻轻低垂的眼睑仿佛遮不住万里江河湖海一般,山川、树木、云彩、河流缓缓从眼前滑过,竟仿佛一副再也展看不完的画卷一样。龙门山外的百姓此时也好像簇拥前来,絮絮地只是说着家常事,有的则是手不释卷在读着他讲过的经文;远远的又好像有无边无际的一支军队蜂拥而来,五彩旗帜被风吹得猎猎有声……
山河尽在眼底,众生尽在心头。
你在世间却又不在世间。
你出尘却又入尘。
有个声音缓缓地对他说道。
历历往事像轻风一般吹过了,却又像天边白云一般在心里留下了轻微淡远的痕迹。未来却正在慢慢地走来,而未来也终将像那远去的白云一般有心可系,却无迹可寻。
得道,原来如此。确是如此。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