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寒冷让搪瓷杯变得不再烫手，而是温暖如阳。庄周就这样双手捧着搪瓷杯，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呷着热水。
“嗨，流浪汉？”烧水人倚着门墙，看着庄周，忽然问道。
庄周站起来，放下杯子解释道：“不，我不是流浪汉。”说完，庄周发现烧水人在扫视自己，他又看看自己的衣裤，淡淡加了一句，“也，可以算是吧。”
“挺辛苦的吧？”烧水人从围裙兜子里掏出一包被压得皱皱的香烟，从里面抽出了一根烟，递了过来，“抽吗？”
庄周摇了摇头。烧水人就自己拿着烟，用火钳夹出了一块热炭，热炭冒着黑烟，他叼着烟碰着红彤彤的热炭吸了一口，香烟就被点着了，他吐了一口烟，又把热炭塞回了炉灶里。
“挺辛苦的吧？”烧水人又问了一句。
庄周忽然苦涩地笑了一下，当流浪汉的第一天，真是挺辛苦的。
“肯定是辛苦的，人活着就挺辛苦的，我每天买柴，烧水，卖水，累了就抽根烟，抽完烟就继续烧水，卖水，买柴。同样是水，那小小的一瓶矿泉水，最便宜的卖10元一瓶，而我这个烧开的水，一大壶也不过5元。你看，人跟水一样，也分高低贵贱，对吧。”说完，烧水人冲着庄周惨淡地笑了一下，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
“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人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送我的这杯水，我觉得它比任何一瓶矿泉水都要珍贵。你没有看不起我这个流浪汉，也没有赶我走，你的心灵比那些有钱人都要高贵。”庄周认真地回答道。
烧水人忽然爽朗笑了一声，手指夹着烟擦了擦鼻子，说道：“我信了你不是流浪汉，因为流浪汉讲话不会这样，你好像读过书的样子。”
庄周也笑了一下，没有否认，也没有说什么，他实在无法向烧水人解释自己是谁，读过哪些书，他此刻身无分文，除了说声谢谢，实在无以为报。庄周低头，看着烧水人身旁靠在门口的硬纸板，忽然说道：“你硬纸板还有吗？这里有个字错了，我重新给你写吧？”
烧水人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写的歪歪扭扭的字，羞赧地笑了一下：“难为情，我没上过几年学堂，字也写不来，让你笑话了，我这就去拿笔和纸板。”烧水人说完，吸了一大口烟，烟灰掉在胸前的围裙上，他用手掸了掸，把烟蒂扔进了炉灶里。然后赶忙进去找纸板。
庄周望着烧水人的背影，他以前总是忽视身边这样的人。此刻庄周却忽然觉得，这样子顽强生活着的小人物，像是墙砖缝里旁逸斜出的一朵朵小花，令他感动，也令他肃然起敬。
不一会儿，烧水人就找来了一块废纸板，又递过来一支脏兮兮的马克笔，庄周看着那支马克笔，烧水人收回那支笔，用围裙包着擦了擦，擦完又重新递给了庄周，睁着一双笑眼看着庄周：“写，谢谢你了。”
庄周拿过笔，用娟秀的正楷重新写了招牌：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
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五元一壶，八元两壶，
人在茶暖，别亦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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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写完，烧水人眼睛都睁大了，他虽不认识“酌、瑟”字，但他知道了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他看向庄周，惊叹道：“哎呀，你还会写诗呀，我这种不起眼的小摊，还能有一首诗出现，真是奇事了！”
“这不是我写的，这是白居易的诗，大哥，谢谢你给我一杯水，我没什么好报答你的，希望这个招牌，能让更多人来买你的水吧。”庄周说完，起身准备告别，他还要去找那家面馆。
“哎，先别走！”烧水人说道，“你等等我。”说完，他又进里屋去翻找什么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烧水人出来了，拿了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出来，一只黑色的，一只灰色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个人费脚，袜子很多都破了洞，就这两只，没破洞，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穿吧，大冬天的，你光着一双脚走路，太冷了。”烧水人把袜子递脸过来，他又笑了，又露出了一口被香烟熏黑的牙齿。庄周一下子怔在那里，他看了看自己冻得通红的脚趾，又看了看烧水人递过来的袜子。烧水人的手很粗糙，指缝里好像有洗不净的污泥，袜子也起了球，脚底的地方磨得有些泛白，是两只旧袜子。庄周看了袜子良久，忽然鼻子一酸，他接过袜子。
庄周低着头，吸了一下鼻子，又笑着说了一声：“谢谢。”然后转身离去，他不想让烧水人看到自己眼眶里的眼泪。
他抬头，看到远方的太阳似乎要落山的样子，夕阳把云霞染成了金黄色，染成了半紫半黛色。迎面又有两个人提着空热水壶过来，看来要去打水，庄周与打水人擦肩而过，夕阳的光就这样映在了庄周清澈如水镜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