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不久,皇后主仆两个正在草亭闲聊,忽听不远处树林高处似有窸窣声传来,接着,方瑶的身影突然从一棵茂密大树顶上ru燕投林般飞扑而下,落地时没有站稳,就地打了个囫囵滚,沾了一身泥土草屑。
皇后不觉莞尔:“这才几日,怎么就变成滚地猴了。”
小姑娘脸色却没有半分笑意,她眉头紧锁,几步跳上来拉了皇后的手:“姑姑……”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闭紧了嘴,原本澄澈无暇的眼睛被一层惊恐之色笼罩。
皇后脸色微凝,她放下青梅露,低声问:“阿瑶,出什么事了?”
方瑶分明焦急不已,却只在摇头,又拉着她的手往密林深处示意道:“姑姑你快随我来。”
原本爽利的小姑娘乍变得吞吞吐吐,如此反常,显然事态非同一般,但她毕竟年纪小,这几日又越发胆大顽皮,也不知这是否是新的玩笑。阿乙尚有些狐疑,皇后已当机立断起身:“我们走。”
庵堂里毕竟只有几个弱质女流,日常活动之地有限,而这座山上有皇家庵堂,也少有人来。她们只往林中走了不多久,便已是杂草齐膝,行步艰难。显然是人迹罕至之处。
姑侄两个还好,唯有阿乙走不惯深草丛,踩在一处坑洼里险些摔跤,皇后忙拉了一把,教她把裙子卷起掖进腰带中。
方瑶原本在前面拨开深草引路,就回头道:“阿乙姐姐先忍一忍,前面很快就有一条路了。”
皇后便问侄女:“你到底发现了什么不妥,如今四下无人,且说来听听。免得我们一头雾水,不知所谓。”
方瑶想了想,就将原委从头道来:“今日上午我又遇见小药,我们在山脚下摘野杏,可那杏子太涩,他说后山有株老杏树,果子又大又甜,但是那一片闹鬼,他好几年都不敢再去。”
“闹鬼?!”皇后奇道,“世上哪来的鬼?再者,这里是佛寺庵堂所在,岂会有鬼?”
“的确是这样。”方瑶忙道,“药童亲眼看见过的,他说每年端午过后的夜里,就能远远瞧见后山腰有红红绿绿的鬼火一闪一闪,还能听到女鬼的哭声呢。他说得那样恳切,不似有假。”
皇后有些明白了,她猜测道:“以你的性子,若听到有鬼,必是要去一探究竟的。难道是因此发现了什么?”
方瑶点了点头:“我在后山并不曾发现鬼怪的行迹,但……”她顿了顿,“……却看见了更离奇的东西。”细浓的睫毛闪了闪,明显话到了嘴边却迟疑住,又着急又犹豫地矛盾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的猜测道出:“我觉着,像是有人在暗算什么。”
“暗算?”皇后更加糊涂。“谁暗算谁?”
方瑶无奈极了,她虽聪敏,到底是个孩子,只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却拿捏不好轻重,便不敢多说,只央求道:“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姑姑,我并非在玩闹,当真是发现了异样。”
皇后沉默片刻,拍了拍方瑶的肩,没有再追问,只说:“好生带路。”
方瑶一路引了她们入林,出乎意料的是,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一道土壑前面竟突然冒出一条窄窄的小路,约莫一人宽,是被人踩踏来往过许多次而形成的道路,脚下枯草重重叠叠,已是有些年头了。
满地深草的幽林深处,突然出现这么一条路,前不知头,后不见尾,便如山野精怪凭空变出来的一般,充满了神秘诡异。
方瑶却一马当先踏上那条路,皇后没有犹豫,也跟了上去,她们一路顺着小路前行。因为有了道路,之后的行程就轻松了很多,但也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到达方瑶口中所说的那处地方。
这是山顶附近一快凹地,两边隆起的石峰夹着小小一片平地,因是岩石地,稀稀疏疏长着并不茂密的草,在凹地正中石缝里钻出一棵不知名的树,细细长长约莫两人高,树冠枝叶枯败,纵在盛夏时节也仍旧半黄不绿。
“小药说鬼火大约是在这一片亮起的,我就往这找了找,结果就找到了此地。”
树根下的土是贫瘠的浅黄色,却有许多烧焦的漆黑焦痕从土地一直蔓延到树根,像是有人曾很多次在这里焚烧过什么东西,以至于遍地都是黑色的焦痕。
皇后弯腰捻起一抹黑灰,凑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阿乙忙问:“可有什么不妥?”
皇后摇头:“是香烛燃烧过的气息。”她看向方瑶,“阿瑶,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方瑶抿了抿唇,拉着皇后走到树根黑焦处,指着一处不起眼的小小的土堆:“姑姑,你瞧。”
那土堆黑漆漆的,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土褐色。土堆底部支棱出一角似乎是布料的柔软东西,虽然脏污残破,却隐约有灿烂金光闪动。定睛细看,那金光原来是上等金线的光泽,绣出的形状赫然是一只爪勾锋利的四趾龙爪。
皇后阿乙皆是心头一沉。
方瑶指着这角布料:“姑姑成婚时,爹爹特地请了嬷嬷教我些皇家的规矩,所以我知道这五爪为龙,四趾为蟒,能用蟒纹的唯有皇族和权贵。可是荒郊野岭里,为何会出现蟒纹呢?”
皇后徐徐松了口气,笑笑:“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么个东西。此处距离慈悲庵近,或许是太子妃主仆在这里私下祭奠过太子和小皇孙,焚过私物,也不奇怪。你这小丫头,小小年纪就知道胡思乱想。”
“但慈悲庵素日只有太子妃主仆几个,她们但凡要祭奠,为何不在庵内,却要大费周章来这林深之处呢。”阿乙突然出声质疑。
皇后看了她一眼,也知自己方才的推测漏洞百出,便没有再说话。
阿乙微一沉吟,道:“容小的去查看一番。”禀毕,就蹲下身来,小心地用一根树枝将布料从黑色土堆里拨出来,再仔细挑开上面附着的陈年泥土,这料子曾被焚烧过,只留下巴掌大残缺不平的一小块,但柔软坚韧,材质极佳,一旦拂去脏污,金黄底布再度熠熠生辉,上面半只金线密绣的团龙纹便清晰浮现在眼前。她死死盯着这纹样,一阵天旋地转,竟瘫坐在地。
皇后忙扶住她:“这是怎么了?!”
阿乙下意识用力拽住她的衣袖,脸色全变了:“殿下,这……这布料是上品贡缎,且是金黄色的!”
皇后不解地将她搀扶起来:“那又如何?金黄色不是皇家常见的颜色么?怎么突然被吓成这样?!”
阿乙喉咙滚动,腮帮绷得紧紧,又看了眼方瑶。方瑶乖觉,忙道:“我去那边找杏子。”说着,便往山顶去了。
待她身影消失,阿乙才艰难地说出话来:“金黄唯有帝王一家可用,而金四爪蟒则为王爵纹样,乃是皇子专用。文贤太子出生三日即封为太子,服色为杏黄,以示与诸皇子不同。小皇孙乃是太子之子,按例当服石青。近十多年来,衣料纹样用过金黄四爪蟒纹的,唯有……当今皇上。”
荒郊隐秘之地,焚烧,祭祀,皇帝曾经的衣物纹样……这一切蛛丝马迹结合起来,竟隐隐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巫蛊。
历来皇家最忌讳巫蛊,不知多少人因此尸骨无存。阿乙身为宫中旧人,思及其中利害,竟被吓得魂不附体,连骨头缝里都渗出冰寒来。
这下连皇后也深感棘手,虽说她并不信鬼神,但这世间人多半都是信的,而巫蛊诅咒之术一旦与皇家扯上关系,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汉武一朝因为巫蛊之祸,前后折进去两个皇后一个太子两个公主,更间接牵连了数十万人,人头滚滚,鲜血成河,令人闻之色变。怪不得阿乙这般老成的人也会吓成这样。
“这其中或许有隐情。岂能未经查证就胡乱定人的罪?”皇后想了想,“你是宫中人,最怕这些东西,才会立时联想到这等事。其实也有可能只是巧合,许是文贤太子曾有过这样的服色也未可知。况且,太子妃根本没有那样做的理由……”猛地,她戛然而止,双唇微抿,没有再说下去。
文贤太子妃当然有这样做的理由。
若不是文贤太子意外落马而亡,小皇孙又夭折,这天下原该属于她的夫和子,根本落不到当初的楚王头上,太子妃本人亦是最该登顶后位母仪天下的那个人,她本该是后宫之主,一生尊荣,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远离皇宫,避居荒野,残生无望。
这般大起大落,命途多舛,若真因此生出怨恨,首当其冲会恨之入骨的便是皇帝夫妻二人。
阿乙颤声道:“殿下曾问过孝文太子和小皇孙的诞日与忌日。小的怕自己记错,回去又细细回忆过了,几个日子恰巧都在冬春,最近的一个是小皇孙的冥寿,在十一月,连故去的王老大人的几个日子也不是这几日。太子妃娘娘这些日子忙于操办祭祀,处处亲力亲为,却不是为了祭奠至亲中的任何一个。殿下以为,这祭祀,到底是为什么?”
皇后却不知怎的,依旧冥顽不灵,不肯相信:“不过是一片残布而已,能证明得了什么?太子妃是长嫂,且为人磊落,断不会如此。必定是有别的缘故。”她思索片刻,干脆利落地半跪下来,拾起一片长尖石去扒那黑色土堆,不过两三下就将坚硬的土堆扒得稀散,整个土堆的土都烧焦成黑色,结成了块,被这么一拨弄,黑土块四散滚落,其中赫然混着一团拳头大小的可疑之物。
阿乙忙扑了过去,将东西拾了起来,顾不得脏污,径直用手抹擦掉上面的泥污,待那东西露出真容,纵然稳重如她,也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慌乱一甩手将那东西抛落在地。
那东西撞到树枝,又反弹回来,恰好落在皇后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