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势仔细端详,原来是个巴掌大的木人偶,眉眼俱全,栩栩如生。这一回,连皇后都皱起了眉。
“厌胜。”阿乙嘴唇发颤,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带着冰渣的字。
厌胜是巫蛊里最毒辣的一种,为民间咒术,其中一法是以木偶为人之替身,施加诅咒,信众认为这术法轻则能让人不顺,重则能将人咒亡。无论是否会成真,做出这样事情的人,其用意必定十分阴毒。
阿乙背心已经被冷汗湿透,这几日在慈悲庵的生活瞬间成了误闯龙潭虎穴,她阵阵后怕。不敢再细想下去,又觉四周人心叵测危机重重,就忙劝皇后:“此地不宜久留,殿下赶紧回宫禀告皇上。交由皇上处断吧。”
皇后到此时却仍只是皱眉,不曾乱了阵脚。她并不信鬼神,自然也不认为这种小孩子玩具似的东西果真能伤人害人,充其量不过是小闹剧罢了。这其中唯一值得顾虑的,只有太子妃的心思。
她想了想,缓缓道出自己的疑惑,“可从我与太子妃初见至今,只能察觉到她的善意。便是我赌气来此,贸然来访,她也是好言相劝,十分温柔周到。况且,退一万步讲,她若真有怨愤不甘,要做手段,当初索性就留在宫中,近在咫尺岂不是更能有所施为?何必隐居深山,在背地里做这等歹毒却无用的勾当?”
这话一出,阿乙不由一愣,但定下心来细细一想,似乎不无道理。
“再者……”皇后伸手想去捡那人偶。阿乙忙惊呼:“殿下,脏东西碰不得!”
皇后摆摆手,轻柔却坚定地把人推开,将那物捧在手中仔细端详,忽而指着一处道:“你瞧。这是什么?”
阿乙忙顺着她的手看去。只见那穿着红肚兜的木人偶的肋下不知怎的竟多长出一只手,而后腰腰眼处竟还长出一条腿,藤蔓似的缠在腰间,这多长的两条手脚藕节一样圆圆胖胖,手指脚趾俱全,除了位置不对,和正常的四肢并无分别,断乎不会认错。
这木偶圆滚滚,胖墩墩,眉清目秀,原该是个讨喜的小娃娃,却有三只手,三条腿,凭空多出的一手一脚,像是被胡乱嫁接到一个正常孩童身上,肢体扭曲缠绕,令人毛骨悚然,便只觉可怖,再不觉可爱了。
阿乙脸色顿时煞白,忙喊道:“殿下小心!”情急之下,她顾不得害怕,劈手将那东西抢了过来,扔瘟神般远远丢开,“小的听人说过,民间淫祀众多,其中便有一类邪神,脸长得像人,身子却是奇形怪状,专为满足那等阴邪狠毒的野望,这样邪门的脏东西。殿下身份尊贵,万不可随意碰触。”
笑容可掬的胖木偶娃娃掉落在黑土堆里,又沾了一身黑灰,脏兮兮,灰扑扑,那样弱小可怜。却只让阿乙深觉心里发毛,她从怀里掏出手绢,给皇后擦了手,又忍住恶心,想将那娃娃包住带走。皇后却拦住她,摇头道:“不必了。”
阿乙忙道:“殿下,人偶与布片都是物证。……这可是犯上忤逆的大罪,断不可轻饶。”她含含糊糊没有道明,但其中意思,早已认定这是巫蛊无疑。
夫君疑似被人恶毒诅咒,皇后却反常地没有半点怒意,她徐徐喟叹一声,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而悲悯的神色,道:“正因为事关重大,才不能草率。”见阿乙执意不肯,就换了个说法,“今日天色不早了,且再留一晚,明日再做决断。”
阿乙顿时急了,苦苦劝道:“慈悲庵那种地方,殿下千金之躯,万万不可再留下去。还请殿下速速去山下寺里寻了林将军,赶紧回宫吧。”
皇后一笑,居然还有心情调侃她:“你家殿下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你且放宽心,我自有道理。”说完,取了那块蟒爪残布收在袖中,又三两下将木人偶再度拨入土堆中。事罢,拍了拍手上的灰,居然就这么扭头走了。
阿乙苦劝无果,心急如焚地跟了上去:“殿下……”
且不说这一路上她们是如何商量,又是如何叮咛的,天色暗了大半时三人才回到慈悲庵。灰沉了几天的天空不知怎的,突然又露出一抹颜色,漫天红霞浓艳如火,更有一眼望不到边细碎鱼鳞云彩。盛极而衰,晴极转雨,这样的霞云分明是大雨欲来的前兆。霞光里,太子妃独自一人坐在亭中,阖目念着佛,手中一刻不停地捡着佛豆。清瘦平和,慈眉善目,恍如菩萨天人。任谁见了,也绝不会把她和巫蛊诅咒之事联系在一起。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看了过来,笑道:“若再不回来,我也只得去山里寻你们了。”
阿乙对她起了十足的防备之心,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扶住皇后的手臂,半拦在前方,不让皇后靠近草亭。
皇后只得停住脚步,指着方瑶笑道:“她结识了一个小药童,非要拉我去看山上野生的药草。”
太子妃了然点头:“原来是这样。”
皇后就问:“大嫂也认识那药童?”
太子妃摇头道:“只听人说起,不曾见过。”又解释道,“这里是皇寺禁山,寻常人入得入内,但因了地气好,药草长得奇佳,任它枯荣实在可惜,两年前主持便允了个小药童白日来采药。但他一向只在山腰以下,并不曾来过庵堂。”
“果然是佛门中人,一副慈悲心肠。”皇后赞道。
太子妃一笑,又指向庵堂道:“这么晚才回来,必是饿坏了,饭菜都热着,去用膳吧。”
皇后笑着摸了摸肚子:“倒真是饿了,多谢大嫂惦记。”说罢,一身轻松地往庵里去了。
待回了房间,阿乙如临大敌,各处仔细搜了一番,并未发现不妥,她还不放心,偷偷掀起窗户,趁四下无人,把壶里的水和青梅露全泼在窗外树根底下,又提着壶亲自去井里打水来烧。皇后惋惜极了,但看了看她一脸自责的表情,便没敢提把青梅露留下的话。
待阿乙走了,方瑶拉了拉她的手,悄悄道:“阿乙姐姐吓坏了,刚刚姑姑和太子妃娘娘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发抖,额角全是汗。”
“她忠心耿耿,所以才会方寸大乱。”皇后低头看自家小侄女,“那阿瑶怕不怕?”
方瑶摇头道:“原是害怕的,但姑姑不怕,我就不怕了。”想了想,又道,“可我不明白,这些坏事为什么姑姑一点都不介意。”
皇后脸上笑意越发浓了:“因为姑姑糊涂呀,人心虽然难测,但太清醒太计较了也未必是好事。所以,还是糊涂点好。”一边说,一边半探入床底,从深处摸出一罐不知几时藏的青梅露,笑吟吟地打开来灌了一大口,好像那些忤逆犯上的恶毒小人还不如一口青梅露来得重要。
方瑶疑惑地皱起小眉头,半晌,突然一拳击在手心,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姑姑是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果然有勇有谋!”
“咳,咳,咳。”皇后一口气没理顺,自己把自己呛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待到阿乙回来时,她虽止了咳,但眼圈都咳得发红,看起来似乎含愁忍悲,暗自伤心过了。
阿乙看得不是滋味,只得劝道:“殿下素来果决,怎么在这件事上却不能早下决定?无论太子妃如何表达善意,其实也不过才结识几天而已,人心险恶,她不好并非殿下的过错,殿下又何必自苦?”
皇后心虚地垂着眼,悄悄又往床底踢了两脚,把罐子再踢深一些。岔开话题道:“不是说用晚膳吗?”
提到这,阿乙眉头紧锁:“方才我去厨房烧水,找了个借口没有要她们备的晚膳,自己挑了菜蔬做了几样,谁知刘老夫人的婢女说是要分一碗汤,失手把晚膳篮子都碰掉了,饭菜摔了一地。小的只好先回来送水,再回去想办法。”
“婢女?”皇后抬起头,奇道,“刘夫人不是孤身一人来此吗?几时有的婢女?”
“今天下午来的,说是从山脚下村庄找的一个农妇。”
“太子妃不是有三个女侍么,怎会没有人手伺候刘夫人,为何又要找别人?”皇后随口问道。
阿乙摇头:“小的也不知,这些都是那农妇自己说的,这一路过去几个女侍却都不见踪影,庵里静悄悄的,唯独太子妃如今住的那处厢房附近似有人声。”又道,“灶上还有一篮糕点和果子糖,都是小孩吃的甜食,听那农妇说是留给瑶姑娘的,小的就说瑶姑娘这几日牙疼,不好再吃这些,只谢了他们的好意,并没要东西。”
皇后知她谨慎,如此作为也算妥当,便没说什么,只道:“既然如此,我记得阿瑶上午采了一大包野果,用绳子吊在窗外大树上。咱们今晚索性就简单点吃些果子,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野果充饥实在太过简陋,但眼下情形,这是最合适的选择了。阿乙心中懊恼,又实在别无他法,便只得跟着胡乱用了几颗果子。方瑶又累又困,吃了几口就忍不住打了两个哈欠,昏昏欲睡,皇后干脆催她洗漱上床,自己坐在床边,摇着扇子给她扇凉。
待小姑娘睡着,皇后一抬头,见阿乙已卸去簪环,用布巾包了头发,独自一人正襟危坐在灯下,正小心地往一个小罐里装灯油,分明是打算连夜下山去找人,就制止道:“今夜不准去。你听外头起风了,眼看要下大雨,你一个身娇体弱的姑娘家,路上不安全。若实在不放心,明日林远要来问安的,请他备好马车,咱们就收拾了随他一道回去吧。”
皇后突然又改了主意,肯松口离开,阿乙悬了一夜的心这才落地,她正要点头,忽听见门外传来“咚咚咚”三声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庵里一个女侍的声音细声细气响起:“皇后殿下可睡了吗?我们居士听说殿下还没用晚膳,特地做了让我送来。”
阿乙立刻警惕起来,将手上东xī • zàng进怀里,又整理一番,不露丝毫异样,这才起身去开门。
女侍走进来,脸上挂着和气的笑,手中还提着一个竹篮。篮盖揭开,里面是三菜一汤,又有一大盆白莹莹的稻米饭,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她弯腰打一稽首,歉意道:“我们的下人笨手笨脚,失手弄坏了殿下的晚膳,连累殿下这么晚了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我家居士得知后十分内疚,就亲自下厨做了这些,给殿下赔罪。”
皇后起身走到桌边坐下,笑道:“大嫂太客气了。”
女侍就殷勤地摆好碗筷,笑道:“殿下慢用。”便要退下。
皇后并未去摸筷子,只低头看着那些菜肴,忽而鼻尖嗅到一星殊异的气味,胃里立刻翻涌起来。她脸色一变,低喝道:“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