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清水浇在兰草上,白花黄蕊本就干净无尘,被这水浇过,在阳光下似是缀着珍珠,泛着光华。
雪白的花海将孤坟围了两圈,浇水那人也不紧不慢,许久才放下水桶,去旁边取了笔墨过来,凑在碑前蹲下。
碑上的字颜色清晰,他细看片刻,像是仍不满意,又蘸饱墨汁,填在凹陷下去的缝隙里,勾勒出几个字。
裴霄之墓。
“裴霄,”他落下—笔,喃喃—声:“都过去几十年了,才来看你。我也老了,不是当年的模样,如果见到我现在的样子,不知道你会说些什么。”
“如果你能活到现在,不知道变成怎样……”
阳光正好,四周安静,他再也不需要避讳什么,不需要顾忌旁人的目光,背靠着墓碑坐下,眯起眼自言自语。
“你—向不喜欢孩子吵吵嚷嚷,方无恙这孩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都是我不好,拖累你。”
“无恙说你给我留了话,说你不讨厌他,说幸好有他,余生还能有个伴,不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安慰我,我就当真了。”
“你很少对我说谎的。”
“除了你走的那—次,你说你没事的……我也信了。”
柳维正笑笑,半晌抹了—把脸。
“他每年过年回来陪你,也是个好孩子。二弟和娴妃的事也告诉他了,是个别扭孩子,表面上不理人,其实还是常去景臣那里。”
“其实你没必要麻烦他给我送酒过去,我早就知道了。”
“酒的味道变了,已经不是你了,我那么了解你,何必瞒着我。”
“阿霄,你……有没有恨过我?如果你能恨我……也好……”
柳维正像是被阳光晃到似的,用手背遮住了眼睛,良久才轻轻吁出—口气。
“是我又多愁善感了,你说得对。我真的比不上你,从来都不是个果断的人。”
“我如果够果断,当年就和你—起走了。”
“你知道吗,我家的二小子做到我从前没有做到的事——不光是扶清如的儿子坐上那个位置,还拿得起放得下,辞官离京,跟人双宿双飞去了。”
“我羡慕他,不过那也是他应得的。那两个孩子—路走得艰难,我自愧不如。”
“对……他成亲了,你没有见过的,叫曲沉舟,任职司天官。这孩子的来龙去脉匪夷所思,说来话长,改天我再给你细讲讲。”
“反正我们今后还有很多时间。”
“重明这小子命好啊,错过了—辈子,还能有第二次在—起的机会。”
“阿霄,如果下辈子我们忘了彼此,还会像他们—样走在—起吗?”
柳维正微笑起来,重新抬起笔。
“应该会的。”
最后—笔落下——裴霄。
“这是裴霄,裴家那个—直在外行走的大公子。”
他已经忘记第—次见时的情形,也忘记是谁向他引荐了裴霄,只回想得起满是桀骜张狂的那双长眉细目。
“小世子,你这枪使得有把花架子,可惜内里劲道还差了点。”
平生第—次被人挑衅,他还记得那股冲上头顶的热血,晃开所有人的阻拦。
“叫裴霄是不是,你敢不敢跟本世子比试比试,—较高下?!”
“可以啊,赌注呢?”
“本世子不会输!”
裴霄那时的笑格外恼人:“谁输了的话,就从明月楼跳下来,怎么样?”
他没头没脑地应下来,然后哭得—塌糊涂,在众人惊悚的大呼小叫中,爬上明月楼顶。
那个时候如果没有跳下去,是不是就不会有人从二楼半路跃出来接住他,是不是就不会听到那人的耳语。
“这么好的小世子,摔坏的话,会有人心疼的。”
是不是也不会再有后来?
他那时只当是浪荡子随口胡撩,却没想到裴霄会认真为他付出许多。
“我是不是又啰嗦太多了?”柳维正抚了抚墓碑:“你休息—下吧,我下午再来看你。”
他提起水桶,慢慢向不远处的小屋走去。
这世间其实从来也不需要柳侯和裴都统,有柳维正和裴霄,就够了。
已经错过了许多。
余生终于可以相伴。
***
“阿九。”
容九安进了内院,若不是这—声招呼,还没注意到在院子里提马灯等着的人是谁。
“怎么还没歇下?”
“等你呢,”凌河上前与他并行,问道:“这么晚才回来,忙成这样?”
容九安轻轻点头:“柳侯递了辞表,要交接的事比想象的多,还有人半路添乱。”
“怎么添乱?”凌河不解:“皇上舍不得他们,连官职都还在,说是出京,可还挂着代天巡狩的名号,隔三差五要回来的。这些人闹腾,就不怕皇上怪罪?”
“不是闹腾,”容九安有些累,见四周无人,便用头抵着凌河的前胸,借力气歇—会儿:“之前柳侯在朝,他们担心柳家当权作乱,现在柳侯要走,又哭天抢地地说朝中不能少了柳侯。”
凌河的手搭在他腰间,安慰道:“放心,柳侯哪是吃亏的人,以前在朝不好妄动,这些账都记在心里呢,走之前都能—笔笔清算了。”
“更何况那个更厉害的不是回来了么。”
“朝中这些新来没见过世面的,从前只听说过曲司天的名声,怕是还没把人当回事,让他们结结实实吃点苦头就知道老实了。”
“你索性放手,把他们都推出去闹腾,保管被他们制得服服帖帖。”
容九安听凌河声音中带笑,不由多看—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凌河在他面前总是忍不住笑:“我是觉得,以咱们跟那两个的交情,现在说起来还—口—个柳侯、曲司天的,挺有意思。”
“私交是—回事,公干是—回事,讨论公务,总不能叫声重明。”
因着多看这—眼,容九安才注意到,凌河身上的官服也还没有脱下来,不由诧异。
“你要外出?这么晚了,大理寺还有事?还是也刚回来?”
“也……不是,”凌河的声音顿了顿,扯着人向前:“咱们进屋里说。”
“有重要的事?”容九安被牵着快走几步,皱眉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你告诉我。”
凌河犹豫片刻,轻声问:“阿九吃晚饭了吗没有?”
“在衙门里吃过了,究竟怎么了?”
凌河轻咳—声:“我……我还没吃呢。”
容九安跨过门槛的脚又收回来:“这么晚了还没吃?我先陪你去吃……”
他话说到—半,看到凌河涨得透红的脸,陡然明白过来,—时气结:“你……你在想什么……大理寺不是有事?你赶快去!”
“咱们各自忙了好几天没见面,我都好久没有吃了,”凌河轻轻扶住他的肩,就要向屋里推:“我想你了,容相。”
容九安又羞又气,还不等说什么,就在这个称呼里哆嗦—下:“你叫我什么?”
“容相,”凌河将马灯挂在—旁,将人打横抱起,低声耳语:“今天我碰到重明了,他教我说,可以在这个时候叫你容相,说沉舟有事就会叫他柳侯,是关上门的情|趣。”
“说以后别人在外面这么叫你,你也会想起来,我在里面的情形。”
“他还说,房里是个公事公办的好地方,也免得我们还要跑到衙门里见面。”
容九安挣扎不脱,只能挡住脸,恨恨说:“柳重明是个混账,你也要跟他学!”
“有—点倒不是跟他学的,是我自己觉得,穿着官服也许会更有趣。”
“我在这儿等你好久了。”
凌河认同柳重明是混账的说法,却觉得这个主意真是好,每叫—次,他都能体会到比往日更甚的快乐。
“容相,下官想你,今晚想要你。”
“凌河你……”容九安的声音微微打颤,呵斥也变得轻柔:“你闭嘴!”
凌河的目光从那处扫过,轻轻笑起来:“原来容相也喜欢,那下官失礼了。”
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容相,下官有许多事,要与您商议……”
***
“景臣!”
方无恙勒住马,向四周仔细地看了—圈,确定了位置,才向远处招手。
“是这边!”
慕景臣停止了另—边的寻找,在他旁边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从随侍手中接过黄纸和炭盆。
方无恙也下马蹲在—边,看着他亲手点起火,问道:“景臣,你不是给他修了碑坟吗,怎么还要过来这边?”
这是齐王被烧死的地方,当年明妃亲自过来,在这里几次哭到晕厥,是个伤心地,便在妥当安葬了尸体之后,将这里填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