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隔日也不见晴。
傅时靖跪了一夜,被雨水浸湿的地面凉气四溢,隔着他的裤腿浸的他双膝冰凉。
倒不是不痛,只是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往日他犯错时,总会有人来求情,傅成学、陈枳、管家、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熟识他的佣人,随便他们在老爷子面前附耳几句,该打打该骂骂,过后也就轻轻揭过去了,再不济现在还有他妈呢。
大抵是他这次终于惹毛了老爷子,没一个人求情,或许是不管用,所以整个傅家的人看着他跪了一夜。
银丝镜架上有水珠滑落,打湿了他的镜片,也模糊了他的视线,这样的深秋,还下着雨,说不冷是假的,傅时靖闭着眼低喘了一口气,捏紧了冻的发酸的手指。
“要认错么?”
视线里多出来一双皮鞋,头顶上有一把伞支了过来,男人低沉悦耳的嗓音在雨雾溟濛的天气里响起。
“有些事傅先生低头认个错就好了,何必要认死理为难自己呢?”卡洛斯在他眼前屈膝半蹲下,嘴角弧度微噙,看人时总是透着抹优雅和漫不经心。
不过他也知道他这句话是废话,毕竟照傅时靖的性子来说,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他不会不明白,要是他愿意低头认错,也不至于跪到天亮。
“滚。”
果然,傅时靖毫不领情的低骂出声。
卡洛斯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哼笑,“我其实一直都不太明白傅先生为什么对我成见那么大。”
“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傅时靖抬眸,眼里存着一抹恼怒,可很快,他掩下情绪,也不点破而是换上一副讥嘲,“你来劝我有什么好处?讨好我?还是讨好老爷子?”
其实李橄的重要性对于傅家而言可有可无,凭傅家时至今日的威望,也用不着他在外看任何人的脸色,老爷子这么做无非就是知道他容忍不了别人的为难,最后的结局自然是谈崩,然后就可以理所当然对他下条件。
这条件不难,对于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办不到的。
只看他愿不愿意,他如果愿意,即便是让他放下身段去贴身伺候一条狗,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他如果不愿意,那杀了他也没用,更别说劝他。
“我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卡洛斯举着伞站起身来,垂下眼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被打湿的黑发,“诚然,我和你爷爷的关系也不是你这种小辈可以理解的,我要做的,只是替他劝服你,至于讨好不讨好,对我而言,你不需要,也不值得。”
“那慢走不送。”傅时靖明显不打算跟他多耗。
卡洛斯说完这些话也未曾急着离开,他想了想,思衬道:“你这么坚持,该不会是为了那位吧?”
“我说了慢走不送,你听不懂么?”
“那走之前,我再告诉你最后一件事。”卡洛斯微微一笑,“明天和某位小姐的见面会已经安排好了,即便傅先生因为生病卧床难起,也必须得去,毕竟你也知道老爷子一旦认真起来,你是耗不过他的,所以如果我是你,会选择现在及时妥协,毕竟一味的折损自己,确实对任何事情都没什么益处。”
卡洛斯也不再管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离开这里不到半个小时,外面就传来佣人的一声惊呼,说是傅时靖体力不支晕倒了。
傅老爷子听了脸色更难看了,却依然没有要松口的迹象,摆明了是今天铁了心的要跟傅时靖耗下去。
“把人弄醒,问他,如果不听,那就接着跪。”
他吩咐完,佣人没有及时离开,而是轻声细语道:“少爷说一切听您的安排。”
这一场病来的比上次更加凶猛,大概是淋了一晚上的雨,再加上上次脑出血后免疫力有所下降,傅时靖一沾床之后就陷入了昏迷,连医生过来打针,有人脱他衣服时都毫无反应。
他其实很少生病,尤其是感冒发烧的小症状,一年半载也难得见一回,可自从上次被开了先例后,他突然就像是被病痛最热衷于光顾寄生的人体一样,一生起病来,比其他人都还要虚弱一截,有时候连陈枳都怀疑,傅时靖再这么病下去,怕不是要英年早逝。
“傅总,您确定今天要去赴约么?”
陈枳想起昨天傅老爷子吩咐过的话,傅时靖这会儿还烧着,不过比昨天好了些,就是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手指冰的吓人。
“你知道对方是谁么?”
他闷咳了几声,苍白的神情毫无波动,陈枳替他披了件大衣,摇了摇头,“不知道。”
傅老爷子不肯说,估计是怕他提前知道对方是谁,私底下耍什么心机,其实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该解决的事迟早要解决,早晚都要来,躲也躲不过。
不过最好来个脾气娇蛮任性的大小姐,林倩妤上次能被他气走,这次他就不信他还气不走另一个。
他不能拒绝赴约,但未必对方不能。
只是他怎么也没料到,这次来的人会是徐向泛。
“你来干什么?”
“傅先生好啊。”
对面的女生清姿可人落落大方,即便打扮的有模有样,傅时靖还是老远就把人给认了出来。
徐向泛会答应来赴约?别人他不清楚,徐向泛一肚子坏水当初为了不嫁人在外待了四五年都不肯回一次家,现在会老老实实听徐家的话跑来赴约?
“你到底来干什么?”
“傅先生,你不是喜欢喝红茶吗?锡兰和金骏眉,你选一个吧。”徐向泛没看他脸色而是认认真真的翻着茶饮单,认真的傅时靖险些都要信了她是真的来约会。
“你来这儿……”
“傅先生。”徐向泛终于耐不住他再三盘问,拿眼轻斜了一眼一旁站着的侍应生,“你到底想喝什么?”
“……”他沉下了脸色,“随便。”
徐向泛愣了会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招了招手,“那就喝金骏眉吧,我看贺先生之前提过你喜欢喝这个。”
“……”
时隔多月,这个名字又再度被人从口中说了出来,傅时靖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其实我今天来呢,主要是想和傅先生谈一件事。”徐向泛声音很小,傅时靖闻言抬头扫了一眼,就发现这里每隔几米处都站着一个侍应生,各个脸色严肃,好像他今天赴的不是普通的约,而是鸿门宴。
“什么事。”
傅时靖垂下眼帘,佯做无事的端起面前泡好的红茶,呼吸却已然不自觉紊乱了起来。
“帮你解决单身的问题呀。”
“……”手指猝然一抖,杯里滚烫的茶水差点儿溅落在他身上,“你再说一遍?”
“那我就再说一遍好啦,帮你解决单身问题啊。”
“我不需要。”
“为什么?”徐向泛疑惑,“不过你别误会啊,我对你的人没有兴趣,对你的钱比较有兴趣,如果你答应我这个条件,我可以考虑帮忙把贺先生追到手。”
“不必了。”傅时靖想也不想的拒绝。
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没必要让其他人一起掺和进来,至于贺猗,他只要还没死心,他就有耐心继续追。
“你追的到么?”徐向泛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直接否定,”恕我直言,你追不到吧。”
“……”
傅时靖觉得自己来这儿就是浪费时间,他正想起身离席,徐向泛又不紧不慢道:“你答应我这个条件,我就帮你追到手,百分百保证,假如真追不到,我一分钱不要,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傅时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她这个关子勾的起了好奇心,他又坐了回去,神色严谨,“多少钱?”
徐向泛比了个数。
“一百?一千?一万?”
“我说傅总,您这么有钱,能不能往大了猜。”
“一百万?”傅时靖脸色不好看了,“你怎么不去抢银行?”
徐向泛笑嘻嘻,“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一百万对你们这些大老板来说,一场交易下来分分钟到账,可我一个月零花也才五万块钱,我攒一百万那至少也要一年多的时间啊,连买一艘游艇估计都够呛呢……”
傅时靖懒得跟她废话,”先说办法。”
徐向泛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的开始陈诉。
两分钟过后。
傅时靖听了,听完后他恼了,“订婚?不行。”
“虽然这个办法听起来很扯,但也是我思考了一个多月的成果,这件事对我来说利大于弊,既然我们面临的问题差不多,为什么不考虑合作下?你放心,既然提了出来,那就说明我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了……”
“你不在乎,我还在乎,你是想我死么?”
答应跟徐向泛假订婚?傅时靖觉得自己怕是疯了。
早在喜欢上贺猗的那一刻,他就有种预感,自己迟早要被逼到这份上,大不了到时候抵死不从,只要贺猗还在,无论别人怎么逼他,他都可以坚持拒绝。
可如今真到这种境地时,他只觉得可笑,贺猗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他当初在蒙特利尔说句重话,贺猗就能头也不回的下车离开他,要是被贺猗知道他跟别人订婚了,他这辈子怕是都见不到贺猗了。
“那你想怎么办?”徐向泛支颐叹息,也有些为难,“傅爷爷说了,你要是不同意,还会有别人,别人不同意,还会有下一个,你难道要一直拒绝么?而且找贺先生,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即便你知道,你能去光明正大的找他吗?如果有我这一层关系挡着,那你们做什么事那就方便多了。”
“靠你挡得了一时,那能挡一辈子?”傅时靖无语至极,“年纪轻轻的,你自己难道没有属意的人生?一天到晚都跟谁学的,尽出这些乱七八糟的馊主意?”
他不情愿让任何人做他们俩之间的牺牲品,也不情愿贺猗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他已经想明白了,他想要的是堂堂正正的爱情,如果只能靠这样维持他的私欲,他宁愿这种喜欢从未有过。
这些话说完,傅时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车子滑行过繁华的CBD大道,逐渐驶入喧闹拥挤的车流之中,贺猗调下车窗,夕阳下的微风带着潮湿的冷气逐渐吹散了他心头的闷热,身旁的随行助理喋喋不休替他介绍着情况,末了,问道:“贺先生,这两份剧本您挑一个吧,张姐让我先询问下您的意见。”
贺猗回过神,“选第一个吧。”
之前公司替他安排到了两个机会,两个角色都去试镜过,跟导演也交流过,印象都还不错,不过两种剧本类型完全不一样,一个是跟国内革命战争有关的军人题材,还有一个就是大众向的流量爱情偶像剧。
挑剧本这个东西,对于圈子里的演员来说也是个必备的本事,挑好了,指不定哪天就爆了,要是挑不好,败坏口碑不说给观众带来的感观也不好。
他虽然远不如那些一线流量明星大腕,但是贱受这五年来打下的基础再加上他上半年的争取,还是在圈子里有些底气站得住脚的,剧本他自然也有的挑。
他选军人题材是因为他之前拍过几部跟红色有关的短剧,再加上没有感情戏,他进入状态更快,发挥的也更自在,不过助理显然很难理解他的思维,“哥,其实张姐是想让你挑第二个的,这种类型的剧本现在比较受欢迎,而且还自带原著的流量,有一定观众基础,选这个更有利于接映你明年上映的那部古装剧啊。”
“而且吧。”助理又道:“这次的男主是最近小有名气的流量,必要的话可以打包一点周边话题……”
“你看我像是需要和其他艺人制造话题的人么?”
贺猗笑了笑,一句风轻云淡的话把他堵的死死的。
之前那些花边新闻就足够给他带来过多不必要的关注度了,现在签下的公司是前两年成立不久的分部影视公司,底子还不够坚实,手下的艺人在圈子里暂时没几个出名的,所以想借着他的名头带一带后续的新人。
从其他艺人身上吸血为后辈铺路这件事每个公司都有,他也能理解,只是他现在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营销人设和花边了,他只想安安分分演戏,如果三十岁时不能有丝毫的名气,那他就退圈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更何况,他也确实不怎么喜欢娱乐圈的风气。
小助理跟他待了也有一段日子了,自然也了解他的性格,干笑着点了点头,“那我就直接上报了。”
刚到家的时候,他手机就响了,贺猗一看,发现是张媛丽打来的,他一边按密码一边接听,就听见扬声器那头的人用赌气的语气埋怨道:“我就知道你要选第一个。”
贺猗笑了笑,换了拖鞋,“你不是说听我的么?”
“是啊,听你的,你总是演这些不温不火的小众题材,到底是诚心跟我作对还是真的想要积攒口碑啊?一番的位置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到你手里了,你巴不得推得远远的,怎么?演个感情戏还能委屈死你了?”
“不委屈,只是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你让我怎么演?”他拿起杯子倒了杯水,喝了一口,不等张媛丽喋喋不休,抢先说:“再者,圈子里这样的人又不止我一个,不愿意演感情戏和吻戏的人多了去了,愿意演的也不差我这一个,你那么着急干什么?你不是也说了么,努力这件事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而不是一味的去求得回报,无论演什么剧,该火的时候自然会火,如果不火,那就是还不够资格。”
张媛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通长篇大论砸的无话可说,最后也懒得跟他继续在电话里较劲,丢下一句“等我回来再收拾你”就挂了电话扭头去了茶园。
电话那头传来的忙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贺猗站在流理台前,影子被窗外倾泻进来的夕阳定格在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
末了,他放下手机,在凳子上缓缓坐下,手肘支在桌子上,闭着眼睛用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揉着眉心。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上次淋完那场雨过后,他就时不时犯头疼,可能是最近持续性工作没有好好休息,也可能是……
他想到了裴双意。
迄今为止,他觉得自己那晚的遭遇仿佛还是一场梦,梦里的裴双意早就死了,就葬在冰冷的圣劳伦斯河里,从加拿大到中国,和他隔着宽广无垠的太平洋,过往所有的相识、相交、相知都终止于这个点。
他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他这么想着,然后再次被现实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如果裴双意死了,他说不定还会动一下恻隐之心,在阴雨连绵的某个午后,祭奠一下他们夭折的过往。
可他没死,所以他还恨他,恨他为什么还不死。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给任何人,一个死去的人在他眼里不需要存在感,也没必要和生前认识的人保持联系。
他目前也只是想弄清楚一点,那就是裴双意到底是怎么从蒙特利尔的枪林弹雨里活下来的。
他有时候觉得真是他小看了裴双意,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男生竟然三番五次能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裴双意身份不简单,也许,不光他身份不简单,他可能从来都没有真真正正的了解过裴双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贺先生。”
病床上的人没料到他会突然来医院,愣了一下,眼神就像是再也离不开一样毫无掩饰地定格在了他身上。
裴双意大概是真的伤的很重,眼角青一块紫一块,后脑勺缝了两针,胳膊和身体上均有不同的擦伤,小臂中度扭伤,还绑着绷带……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坐在他面前,然而他却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有的只是自惭形秽,“贺哥,你来看我了。”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极其惨烈的笑。
贺猗注视他许久,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我有话要问你。”
裴双意早料到他会这样问,已然做好了准备,“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你怎么活下来的?”
贺猗视线定格在裴双意那张完全不属于他的脸上,“你的脸,还有真正的阮凌到底去哪儿了。”
如果不是阮奕真的告诉过他有个病重的亲弟弟叫阮凌,他几乎以为阮凌这个人也跟当初的雅格一样,是一早就被裴双意虚构伪装出来的。
可裴双意用什么手段蒙骗阮奕到现在甚至让医院着重看护治疗他的医生护士都认不出,实在让人费解。
裴双意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才笑了笑,说出的话让他淡漠的表情多了一丝变化。
“贺哥,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你。”
那种枪林弹雨的环境下,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裴双意在他眼前被射程筛子,坠入海中还能活下来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可能,可他也找不到别的什么理由。
“所以呢?”他抬起一边的眉梢,保持存疑。
裴双意没有再继续回答,垂下眼帘缓缓露出一笑,“贺哥,这个问题以后我可以慢慢告诉你。”
“以后?”贺猗笑了,“你觉得你还有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