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青田乡。
青田坐落在西南边陲,属于偏远山区。
村落建筑以简易木屋、土房、石屋为主。
周围到处都是悬崖峭壁,一座挨一座的大山接二连三阻挡青田的发展。
山路崎岖不平,县城到青田的路只一条不足三米宽的水泥路,去年政府刚铺的。
平时交通工具主要依靠摩托车、三轮或者双腿。
简单来说,这里是经济落后,交通落后,思想也落后。
蒋惜两年前来青田支教,那时条件比现在更糟糕。
那时学校还是黄土切成的土房,房顶是树皮搭的,一下大雨,房顶到处漏雨。
第二天上课,教室堆满水、泥,饱经风霜的书桌也被雨水泡烂,总是缺胳膊少腿。
下雨后,全校七八个教师总会搭梯上房顶重新盖树皮或者搭塑料膜。
教室也只堪堪四间,学生更是少得可怜,几个班加起来不到一百个人。
学生家长并不想送孩子来上学,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一个学生因为要在家里帮忙干农活而被家长扣留在家而放弃学业。
蒋惜至今记得,她支教第一年走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去到学生家,跟学生家长理论应该让小孩上学,却被家长气哭的事。
那年她刚大学毕业,年轻且没工作经验,也没有半点谈判经验,跟学生家长无论怎么说都说不通,还被家长嫌弃。
回到学校,在青田支教十来年的老教师周萍告诉她:“他们一辈子仰仗土地生活,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的子女也应该留在家干农活。我们觉得读书能改变命运,他们却觉得浪费时间。你要想说服他们,首先得让他们看到好处,这个好处还得是短时间能兑现的。”
蒋惜想了两个晚上,中间又给郑秀英打了通电话,跟她聊了两个多小时才懂他们那一代人的思想。
后来为了让家长同意学生继续上学,蒋惜挨家挨户去家访,极力说服他们各自让一步。
最终的结果是:学生上午上课,下午回家干活,另外每家每年补贴五百元生活费。
这钱由蒋惜的个人账户支出。
去年初国家出资改善学校的老破小环境,之前的老房子被拆除,新建了一栋三层楼的楼房,一栋两层楼的宿舍楼以及一间食堂,地面也铺了水泥。
学校整体条件、环境上升好几个档次。
蒋惜现在教的班级是初一,教学科目语文。
一共两个班,她一周总共十二节课。除了周一的课在下午,其他课都在上午。
上完课偶尔跟学校几个老师出去野炊或者春游,除了条件苦了点,其他都还不错。
—
周一早上,窗外灰蒙蒙的一片还不见亮,宿舍门外却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
蒋惜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动静还以为在做梦,等她反应过来才发现有人在敲门。
敲门声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越来越急促、清晰。
蒋惜急忙掀开被子,起身边套外套边穿拖鞋去开门。
门打开,迎面露出一张黢黑的稚脸。
女孩穿着破旧棉袄,背着拉链烂到无法修补后只能手工缝扣子的橘红色书包。
因为常年干农活,女孩双手满是皲裂,十根手指头也黢黑,跟没洗干净似的。
蒋惜知道,不是没洗干净,而是洗不掉了。
十三岁的年纪也因长期营养不良,导致身高不足一米四。
女孩是蒋惜班上的学生,叫蔡雪,平时文文静静,很胆小害羞。
蒋惜站了几秒,俯下身,温柔询问:“蔡雪同学有什么事吗?”
蔡雪往边上挪挪脚步,捏着双手,脑袋转了转四周,小声说:“蒋老师,你快去看看周小敏吧。她爸爸又不让她上学了。”
“我刚刚去她家叫她,看见她被她爸绑在柱子上,还说周小敏要是敢偷偷跑来上课,他就打死周小敏。”
蒋惜吓得立马清醒。
她揉了把脸,蹲下身,伸手握住蔡雪的手,柔声问:“你来学校的时候,周小敏有没有受伤?”
蔡雪想了想,摇头:“那倒没有,就是被他爸用绳子捆在了柱头。”
蒋惜闻言沉默几秒,站起身,拉着蔡雪进屋。
关上门,蒋惜忙忙碌碌从行李箱里翻出运动套装,脱掉睡衣飞快换上运动服。
衣服换好,蒋惜穿上雨靴,拿上雨伞、手机,边跟老教师周萍打电话,边领着蔡雪往外走。
打电话的途中,蒋惜偏头问蔡雪:“蔡同学,能不能麻烦你给老师带带路?我们一起去周小敏家看看情况怎么样?”
蔡雪踌躇片刻,点头答应。
蒋惜给周萍打了两通电话,周萍才接通。
在电话里蒋惜简单讲完来龙去脉,周萍也跟着动身,说在学校门口的老槐树下集合。
蒋惜出了宿舍楼才发现蔡雪裤腿上全是泥,脚上踩的那双解放鞋也灌满泥水。
走路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鞋尖还会冒出水泡。
蒋惜皱了皱眉,又拉着蔡雪回到宿舍,单腿跪在地上,从床底取出一双将近崭新的运动鞋给蔡雪换。
蔡雪见状,连忙拒绝:“蒋老师,我不用……”
“我脚很脏,会把鞋子穿脏的。”
蒋惜蹲在地上,一手握住蔡雪的脚踝,一手脱掉她湿透的解放鞋换上新的运动鞋,嘴上安慰:“不脏。”
说着,蒋惜又从简易衣柜里翻出鞋垫塞进运动鞋:“有点长,我给你垫两双鞋垫。”
换上新鞋,蔡雪伸手轻轻扯了扯蒋惜的衣袖,小声开口:“蒋老师,谢谢你。”
蒋惜笑着摸了摸蔡雪的脑袋,回她:“不用谢,应该的。”
—
蒋惜到约定地点,周萍已经到了。
她穿着藏蓝色雨衣、深筒雨靴,打着手电筒,站在老槐树下着急地到此转溜。
听到脚步声,周萍扶了扶眼镜,将光打在蒋惜身上,语气关切问:“周小敏现在人被捆在家里?她家长不肯让她来上学是吧?”
蒋惜打着伞,迎上周萍询问的目光,无声地点了下头。
周萍长叹口气,边走边骂:“这些家长真是折腾死人。孩子那么小,不上学能干嘛。”
“难不成跟他们一样做一辈子庄稼,到了年纪就找个人随便嫁了?”
“怎么就这么倔呢!一学期下来我光劝学都要跑几十趟,好不容易现在大部分家长都被说服了,现在又来!”
“我这心里既心疼又火大。我们这些老师任劳任怨教书难不成还会害了学生不成。”
蒋惜不知道如何回应周萍,也跟着叹了叹气,表示无奈。
走了一段路,周萍注意到蒋惜旁边的蔡雪,拧眉问:“这孩子怎么回事?也不读了?”
蔡雪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蒋惜察觉到蔡雪的胆怯,轻轻抓了抓她的手臂,替她解释:“我之前没去过周小敏家,想着让蔡同学带带路。蔡同学妈妈我见过,是个比较开明的单亲母亲,她挺支持蔡雪上学。”
周萍了解完情况,笑着看看蔡雪,感慨:“要是这些家长都像她妈妈这么开明多好,我们这些做老师也能轻松点。”
蒋惜点头。
周小敏家住在大开山山顶,上去全是陡峭的盘山土马路。
走到马路尽头还要走四十几分钟的山路。
蒋惜三人从早上六点半出发,一直走到十点半才抵达周小敏家。
昨晚下了一整夜雨,路上早就泥泞不堪,即便蒋惜穿着雨靴也很难走。
中间路过一段黄泥水坑,蒋惜蹲下身,将蔡雪背在背上,一点一点试探性地踩过坑洼。
周萍看她动作娴熟,没有半点娇气,询问:“小蒋小时候也是在山区长大的?”
蒋惜点了点头,毫不避讳回:“小学经常走两三个小时的山路上学,不过到高中家人在街道修了自建房就从山里搬出去了。”
周萍欣赏地看着蒋惜,喟叹:“也是从苦日子里走出来的。比起那些成功人士的经历,小蒋你的经历恐怕更能打动学生家长。”
“就该让他们看看读书到底有没有用。”
蒋惜笑着答应:“好啊。那待会就用我的经历跟周小敏父亲沟通。”
翻过一座山,蒋惜抬头就见大片梯田。三月份的梯田还没种水稻,这段时间刚开过犁。
翻过一遍的梯田里没有一根杂草,水灌进田里,这高低不一的梯田像无数块镜子。
美中不足的是今天是个阴雨天。
梯田末尾处有几家分散的木屋,迎面第一家就是周小敏家。
蒋惜、周萍走到周小敏家院子,房屋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蔡雪到了熟悉的地方,立马跑到小厢房,指着挂了锁的门开口:“周小敏就被捆在这里面。”
蒋惜立马跟上去。
门锁没有钥匙打不开,蒋惜在门口徘徊几秒,扯着嗓子喊了声周小敏。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哑着嗓子,激动回应:“是蒋老师吗??我是周小敏,我在,我在。”
蒋惜听到有回应,紧绷的心松了一点点,她贴在门板,紧张询问:“小敏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蒋老师,我爸爸把我捆在柱头,我动不了。我手和脚好痛,我好饿……”
“你别怕,蒋老师会救你的。”
“蒋老师,我爸爸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快走吧,不然他要打你的。”
蒋惜沉默片刻,坚定回她:“蒋老师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别怕。”
安抚好周敏,蒋惜往房子周围转了一圈。
最后看到屋檐背后放了一米高的石水缸,可以踩在水缸爬上屋顶,再从堂屋爬到厨房。
周萍见蒋惜脱掉雨衣,挽起衣袖准备爬,急忙阻止:“小蒋,这么高,你怎么爬。你快下来,我们去找找周小敏父亲,你先别爬。要是摔了可不得了。”
说话的功夫,蒋惜已经踩上水缸,并抓住房梁的木头爬了一半。
她回头朝周萍递了一个安抚的笑,一脸轻松道:“没事萍姐,我小时候经常翻墙爬树。这点高度对我来说没什么。”
“周小敏在家关了好几个小时了,我怕她出什么事。”
周萍见拦不住蒋惜,只能嘱咐:“那你小心点。我去前面给你放风,免得周小敏父亲提前回来吓到你。”
蒋惜爬上屋檐,小心踩在堆满玉米棒的楼板,弯腰跨过横槛后回头道谢:“麻烦萍姐了。”
周萍紧张地捂住胸口,急忙招呼:“哎哎哎你别跟我说话了,小心点,别摔了。”
蒋惜哭笑不得地点头。
爬过横槛,蒋惜走过两间楼顶板,找到堂屋,攀爬住柱头,顺着搭在角落的木梯往下爬。
脚底落地那瞬,蒋惜摸着胸口,深深呼了口气。
她低头看了两眼不停颤抖的大腿,自言自语感慨:“吓死我了,还好没事。”
可见刚刚的淡定、轻松全是装的。
蒋惜没给自己留太多时间,稍微恢复好心情,她辨别好方向,一头栽进厨房。
推门进去就见周小敏被结结实实捆在一根悬空的柱头,手、脚捆得死死的,嘴巴上还塞了一只袜子。
看到蒋惜,周小敏眼泪直冒,嘴巴一直呜呜不停。
蒋惜急忙跑上前,取下塞在嘴里的袜子,又蹲下身给周小敏解绳子。
周小敏鼓着一双湿漉漉的圆眼,断断续续开口:“蒋老师,爸爸不让我上学了。”
“他说村里新来了一个大老板,下个月要在青田搞蚕桑养殖。还说种植蚕桑一天一百工资,让我跟他一起去挣钱。”
“学校发的书包、书、笔还有作文本全被爸爸丢进火里烧了。我跟爸爸说要上学,他不肯,还把我捆起来了。”
“爸爸不准我跟同学们接触,也不许我跟老师说话。他说我妈妈就是出去打工跟人跑了的。”
“蒋老师,我不想嫁人,我想读书。”
蒋惜气到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