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风雨呼啦啦地来，在夜色四合里，一只小手探向男孩湿漉漉头顶。
他身影单薄又孤零零，正拼尽全身上下全部力气，努力让自己不要晕倒过去。小小脚步印在泥地里，慢得像是蜗牛爬。
然而他看不见，也不会知道，在身边很近很近地方，一直有道绯红色影子。
影子比他高上一些，即便无法挡去雨滴，手掌也还是笨拙地放在男孩头顶。
他走得慢，秦萝也就不急，慢悠悠地一步一前，嘴里念念有词：“身上流血地方一定要好好擦，有钱买药吗？……我知道了，应该没有。”
伏魔录小声提醒：“他听不见啦。”
“我知道。”
秦萝吸了吸鼻子：“但是……虽然他看不见，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吧。”
她一本正经：“你看，我是真真陪在谢哥哥旁边嘛。陪着别人，不一定要让他知道啊。”
小孩子想法，真是叫人搞不懂。
它选择沉默不再讲话。
只可惜秦萝还没跟着谢寻非找到避雨之处，周遭景色就猛地一变。
小红团被吓得一个激灵，眼睁睁看着身边男孩消失不见，差点就原地跳起来。
“既然是记忆，当然是零零碎碎。”
伏魔录很快解释：“而且心魔嘛，肯定都不是什么好记忆。”
这回场景，终于到了秦萝熟悉地方。
瓦房低矮，歪歪斜斜建在狭窄街道两旁，地面随处可见黑乎乎污水、隔夜被丢弃剩饭剩菜、以及不知道是什么垃圾。
这里是黑街，龙城中魔族和恶棍生活地方。
这段回忆里谢寻非，已然长成了十岁上下模样，只比秦萝大上一点点。
可要论气质，两人堪称天差地别。
男孩已经逐渐显出日后轮廓，比起日后谢寻非似笑非笑模样，十岁他显得冷漠许多——
因为格外瘦，面部线条锋利如刀，薄唇则是自始至终紧紧绷直，瞧不出半点与年纪相衬浪漫天真。
如今正是深夜，男孩本是啃着馒头独自走在街角，猝不及防，听见巷子里传来仓惶呼救。
虽然犹豫过一瞬，谢寻非还是赶到了声音源头。
龙城位于魔域与人间界交点，自是一派混乱，而黑街作为城中最混乱不法之地，更是随处可见斗殴、偷窃、抢劫与殊死搏斗。
在阴暗无人巷道深处，一名少女正被男人持刀逼往角落。
打倒那男人，并没有费多大功夫。
他只是个毫无修炼天赋普通人，偏生遇上了天赋异禀、又有魔族血脉谢寻非。从最初笑嘻嘻地轻敌，再到后来嚎啕大哭着落荒而逃，只用了不到一杯茶时间。
“谢哥哥这么小，就已经这么厉害了！”
秦萝看一看自己短短小胳膊小腿，心里有些好奇：“他救人做了好事，应该觉得开心才对啊，为什么会变成不好记忆？”
伏魔录叹气：“你看他身上魔气。”
于是秦萝乖乖去看。
谢寻非这时就已经穿上了黑衣，粗布料子廉价又单薄。
自从他与男人动手时候起，浑身就不断溢出黑蒙蒙气息，像是铺开雾，直到现在也没散开。
秦萝点点头：“是小黑耶！”
……她还真是什么都不懂。
伏魔录今日之内第无数次暗暗叹气，忽然不想让她接着看下去。
不远处谢寻非抬起脑袋。
他之前一副冷冰冰模样，骨子里其实只是个小孩，好不容易做一回善事，桃花眼微微上扬，隐隐现出几分亮色。
秦萝满怀期待看着角落里女人。
如果被救是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道谢，然后送给见义勇为小朋友一点小礼物，例如一块甜糕，或是几颗糖果。
她理应上前。
可角落中战栗着影子，竟是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不要过来——！”
女人匆匆看一眼浓郁黑气，与男孩猩红双眼对视后，颤抖着低下脑袋：“只要你不要伤害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你还能听懂我说话吗？”
在所有人认知里，魔气缠身时候，都代表着丧失理智发狂与暴戾。
而双目猩红半魔，更是怪异至极疯物。
秦萝看见男孩眼睛里光一点点暗下去。
魔气翻涌如潮，似是想要将他安慰，犹犹豫豫探头探脑，最终还是默默缩了回去。
谢寻非细瘦挺拔影子，不知什么时候矮了一些。
他没说话，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直到转过拐角，仍能隐约听见模模糊糊低语：“为什么会遇上发狂魔啊……倒霉。”
秦萝这回不再问“为什么”了。
她似乎……终于能明白一点关于谢哥哥处境。
“不……不是！”
沉默男孩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小姑娘迈着步子踏踏跟在他身后，黑发与红斗篷被风高高扬起，发出呼呼响音。
“你做得超级棒！要是我，一定不敢和那么高叔叔打架，谢哥哥特别特别勇敢。”
秦萝心里又闷又堵，忍着鼻尖酸涩，用力吸一口气：“真，你比他们都要好，遇上你一点也不倒霉——我觉得很开心。”
可谢寻非听不见，只是低着头一直走。
女孩声音小了一些，像在对他说，又像喃喃自语：“……真。”
她都这样难受了，当时谢哥哥会有多伤心啊。
他明明那么好，却得不到应该有喜欢，真是太不公平了。
眼前景象又是一转。
这一次，是秦萝似曾相识画面。
有邪魔闯入城中，其中一个仓惶逃窜，闯入谢寻非家中。高墙坍塌后不久，小少年便亲手将其置于死地，不留丝毫喘息时机。
这次没有秦萝，没有楚明筝，没有叽叽喳喳江星燃，只剩下一道颀长清隽身影，拿着剑走到他身前。
“小道友好厉害身法！不知你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如今有无师承？”
“赵宗恒？”
伏魔录一愣：“莫非——！”
原来如此，它悟了！
难怪谢寻非心魔如此霸道，竟能将他人生生纳入其中，远远超出一个小孩应有力量。
“这场幻境主人，很有可能就是谢寻非！”
伏魔录急道：“他想保住龙城……保住赵宗恒！”
与真实发生一切不同，在幻境里，是秦萝抢先闯进了他世界。
谢寻非自幼孤身一人，又在这种极度畸形街道长大，对于他来说，秦萝或许是唯一一道不同亮色。
它虽不喜欢那小子浑身阴戾气质，但不可否认，面对秦萝时候，谢寻非一直是个合格好哥哥。
倘若他未曾遇见秦萝，少了许多陪在秦萝身边机会，那么与他最为接近、接触也最多……
非赵宗恒莫属。
一个是贴心温柔妹妹，一个是温和耐心兄长，无论哪方，都是他从未体会过伙伴。
要是如今秦萝死在他眼前，谢寻非说不定也会发疯。
后来发生一切，与它想象中相差无几。
赵宗恒是天生自来熟，以卧房墙破为由，把少年带进了客栈。
这人看上去只有不到二十岁，讲话却像是啰啰嗦嗦，总想让他拜入师门，为达目誓不罢休。
在赵宗恒持之以恒唠叨声里，某天清晨，谢寻非见到了乔装打扮进入客栈魔族。
担心隔墙有耳，对方将他带去了一家茶楼。
“你实力不低，清衍门来都是菜鸟小辈，杀死一两个肯定没问题。而且……你是半魔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