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魔物说:“龙城最排斥半魔,你在黑街,是不是没少遭欺负?想想那些人恶心嘴脸,莫非你不想报仇?”
少年沉默许久,只说会做考虑,与对方约定明日再见。
回去之后,赵宗恒继续在他耳旁唠唠叨叨。
谢寻非本应该接受。
黑街脏乱得叫人恶心,放眼整座龙城,同样没人喜欢他。作为一个在欺辱中长大孩子,他对龙城生不出任何积极情愫。
可他终究还是选择拒绝,并给守城小弟子提了个醒。
“所以,当时谢寻非犹豫过。”
伏魔录思忖道:“这次在幻境里,阵法破灭提早了整整一日——也就是说他没有迟疑,直接拒绝了。”
它说着一顿,在识海里晃了晃:“那小子,其实对你不错。”
心怀怨恨、修为不错魔物,谢寻非是最合适一个。
但这并不代表着,在他拒绝以后,没人能够胜任这份任务。
畸形土壤催生了仇恨种子,一旦破土而出,便能掀起滔天之势。归根结底,龙城一切悲剧始作俑者,竟是来自城中土生土长百姓。
小弟子们修为不高,即便提前做好准备,也无法抵御好几个群起而攻之半魔,最终龙城城破,只留下满目生灵涂炭。
而赵宗恒,也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出现。
在此之前,谢寻非从没想过,有谁会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
在十多年如一日鄙夷与排斥里,仿佛连他本人,都快要认为自己是个毫无用处、天生坏种怪物。自私、冷漠、孤僻乖戾,浑身上下见不到可取之处。
然而当疯狂魔族肆虐全城,将他也当作杀戮对象时,少年人身形清隽如竹,于瞬息之间挡下了致命进攻。
男孩仰头,看见一把清凌修长剑,与衣衫上骤然晕开血色。
他看见赵宗恒转过头来,吃力地咧嘴一笑。
年轻剑修一定想对他说些什么,奈何伤势太重,才刚刚张口,就再也支撑不住。
这是秦萝头一回,见到如此惨烈景象。
四周尽是撕心裂肺哀嚎与哭泣,邪魔笑声时时刻刻折磨着神经,伏魔录安安静静催动灵力,在她眼前蒙上一层厚厚雾。
虽说有必要了解世界残酷,但对于七岁小孩来说,这种场景还是太过分。
它忽然有些理解谢寻非感受。
对于在黑暗里孑然独行人来说,只要有朝一日见到阳光,就会不可遏制地想要靠近;而当光芒再度消失时候,无异于向他宣判死刑。
谢寻非是这样,它又何尝不是。只要能与主人重逢,它心甘情愿跋山涉水、等上千年万年。
比恨意更为深沉而强烈,是心中最为纯粹爱。
赵宗恒没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话。
当少年剑修颓然倒下瞬间,四周景象宛如时间暂停。
“又是怎么回事?”
这鬼地方变来变去,伏魔录早就渐渐没了耐心,此刻又出现这种古怪之景,让它颇为不耐烦:“谢寻非那小子究竟在搞什么鬼——秦萝,当心!”
秦萝早就被眼泪糊了满脸,乍一听见它惊呼,下意识迅速抬头。
被伏魔录蒙在眼前白雾骤然不见,取而代之,是不远处另一团黑烟。
比起之前从谢寻非身上见过那股,这团烟雾显得狰狞许多,也浓郁不少。
谢寻非站在赵宗恒尸体后面,黑烟则从他体内喷薄而出,在四面八方静止景象里,唯有烟雾缭绕升腾,看上去格外怪异。
黑气愈来愈浓,竟逐渐生出吞天之势,仿佛要把整个空间浑然填满。
在伏魔录出声一瞬,整团黑气倏然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冲来。
“啧,他真是——”
伏魔录怒音尚未落下,旋即便是白光大作。
——秦萝身为剑圣之女,自有几份护身法器。以目前情况看来,谢寻非开启幻境以后,将自身记忆也一并封存在七年以前,在这场回忆里,他始终是个十多岁小孩。
十多岁小孩魔气,自然抵不过被修士们挤破了头想要得到珍奇法宝。
“……不幸中万幸。”
伏魔录长出一口气,只觉心里石头沉沉落地。方才局势危急,它险些就要拼尽好不容易恢复全部灵力,冲上前为她挡下这一击了。
“有法器护身,你暂时不用担心被他伤到。谢寻非魔气大盛,一定引起了客栈里其他人关注,你只需在此静静等候,过不了多久,会有人来救你。”
这是目前权宜之策,没有任何聪明人会拒绝。
可秦萝却微微愣神:“那谢哥哥呢?”
它静了一瞬,把视线转向被魔气包裹少年。
心魔正在一点点将他蚕食。
等全盘侵蚀那一刻,谢寻非会沦为一个发狂疯子。
好在那不是秦萝需要担心事情,在他发疯之前,她会被安安全全从这里带离。
“他目前被心魔缠身,不会伤害你。”
它语气轻松:“放心,很快就有人——”
“我想救他。”
这是秦萝第一次打断它话。
她知道伏魔录意思,右手紧紧攥了攥裙边,猛然抬头:“像这样放着他不管,很危险对不对?”
识海里声音没有回答,等同于默认。
为给自己壮胆,从小到大连蟑螂都害怕小女孩,在此刻深深吸了口气。
赵师兄说过,只有长大,才能保护身边重要人。
她只有七岁,不够强大,也不够稳重成熟,可对于秦萝来说,她从未像这样渴望过长大,也从未像这样真切地感觉到,比起福利院中只知道吃喝玩乐小不点,其实她已经在悄悄长大。
不想让身边人受伤害,想见到他们发自内心笑,也想要……拼尽一切可能地、竭尽所能地,努力去保护他们。
好想要快快长大。
伏魔录:……
四周皆是静止寂静,伏魔录思忖片刻,终是无可奈何:“可能有些危险哦。”
苦着脸小豆丁立马两眼发亮,一蹦三尺高:“嗯嗯嗯嗯嗯!!!伏伏真好!伏伏最棒!”
真拿她没办法。
明明它不应该是这种贴心角色来着。
“你是乐修,对付这种心魔,乐修最是在行。”
它彻底放弃挣扎,把一切摊开:“还记得曾经学过曲子吗?选首清心凝神,一边靠近,一边弹给他听——你拿琴速度也太快了吧喂!飞毛手吗!”
如果只要弹曲子,听起来好像不算太难。
秦萝激动点头。
“别以为有法器在身,你就能免去危险。”
伏魔录第无数次叹气:“那些高阶法器只能免疫重伤和致命伤,其余一概不管。你注意躲避魔气,当心待会儿浑身是血,被制裁得半死不活,哭着喊疼喊妈妈。”
秦萝一个哆嗦:“我我我知道!”
似是感应到她气息,手中长琴嗡然一响。
缠绕在谢寻非身边魔气越来越重,几乎盖过半边天空。
说老实话,秦萝心里早就哆哆嗦嗦,缩成一个小小团。
她怕疼也怕黑漆漆怪物,那些黑气看上去凶巴巴,跟恐怖片里幽灵没什么两样,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盯着她瞧,想要把她撕个粉碎。
小红团双腿打着哆嗦,努力挺直身子。
可是,这里能保护谢哥哥,只有她一个人了。
稚嫩指尖滑过琴弦,在死水无澜空气里,陡然扬起阵阵涟漪。
秦萝全神贯注,努力回想曾经学过乐曲。
琴音悠悠起,所过之处如有清风,吹得黑雾轻动。
伏魔录暗暗聚气凝神,将灵力渡在琴声之间,助她一臂之力。
魔气受了刺激,一股脑倾泻而下,大多数被琴音震开,其余化作零星碎片,一并刺向秦萝身前。
识海里老嬷嬷生无可恋,榨干自己最后一丝灵力,为她挡下雨滴般密集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