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年,春
天还未破晓,绵绵细雨不知何时洒了下来,混着一丝丝青草味儿,掺杂着几声狗吠,打进清河村某户人家的窗子里。
屋内,元溪已穿好新衣,梳好干净利索的发髻,借着微弱的烛光,小心翼翼的描着青黛。
待听到鸡鸣声,元溪才起身,走到灶房,将事先温好的热水,倒进脸盆里。
进屋时,元晔已穿戴整齐,看见她,温温一笑。
“前几日便叮嘱你,不必再为我做这些,你也可多睡一会儿。”
元溪将木盆放在桌子上,拧好帕子递给他:“天还冷,等再过几天暖和一些,我便不做了。”
“我是心疼你。”
元溪接过帕子,并未答话,只微微俯身,将元晔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撑着他慢慢起身。
元晔是清河村有名的大才子,年少时因天赋异禀,性格也略显张扬。
十岁那年他同新晋探花论诗,一张巧嘴说的人家哑口无言。事后那探花郎因不甘心输给一十岁少年,从此摒弃功名,浪迹江湖去了。而元晔因此一战成名,被主家调去京都,成了小主家的伴读。
伴读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职位,但对身为外奴的清河村人而言,已是莫大的恩惠。
可这么一个傲骨铮铮的风流才子,却在四年前因一场腿疾,他眼睛里的那抹光亮,永远的消失了……
元溪抿起唇角,等眼角的润湿散去,才乖巧的仰起头,撑着他朝门走去。
......
过了辰时,马车轱辘轱辘声音由远而来。
元晔还在屋里温书,听到声响,立刻便唤了元溪出去侯着。
因在京都主家待过,知道些规矩,临走前元晔便再三叮嘱她“见到管事要少言寡语,进了京都,不能四处张望,见了主家更要小心谨慎。锦盒要双手奉上,要双膝伏地,一眼都不可多看。即是临走时,也要趋步退去,不可让主家瞧了奴才的影。”
这些话,元晔每年都会交代一番,先是生怕说多了元溪记不住,说完以后,又怕自己说的还不够详尽。
但元溪知道,这些规矩,还是侍读时候的元晔,从不放进眼里,即是进了京都,去了主家,也从未规规矩矩的遵从过。
那产灾祸,截断的何止是元晔前途,更是他不甘世俗的脾性。也让他从此变得小心翼翼,沉稳淡然。
虽嫌元晔啰嗦,但每一次元溪都会照做。
清河村本是地地道道的农户,早年因侵犯显贵险遭流放,是京都安阳候府出面买下他们,从此整个清河村的人便成了安阳候外置的最低等的家奴。
十多年前,安阳候府的世子段素突染恶疾,京中数十名医师齐聚安阳侯府,虽保住了段素的性命,却也因此伤了心脉,断言活不过一年。
一年期满后,恰逢医圣张末云游归来,不仅为段素续了命,更将一株黄叶紫花的药草交给安阳候,告诉他择一山明水秀处种下,年年以紫花入药方可续命。
而这一山明水秀处,便是清河村了。
村民们世代为农,虽不曾读过什么书,但心性纯朴,以德报德。这些年来,村人一直悉心培育着这片世间罕有的药草,等药草长成,再经过四十九天的锤炼,制成药丸,由元溪送往安阳侯府。
她身上担负着着的是清河村百十口人的性命安危,自是小心谨慎的。
......
行了三日,马车才逐渐趋于平缓。大抵是上了官道,路上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算算日子,最多再有一日,便可抵达京都附近的驿馆,稍事休息。然后再行半日,便真正到了主家别院。
届时,她会斋戒三日,换上送来的新衣,送进安阳候世子的居所,由她亲自将匣子交给段素,待段素查看完毕,再被送回别院,休息一日,便可返程回到清河村。
......
是夜,载着元溪的马车从别院缓缓驶入安阳侯府。
元溪记得分明,上一世她便是在这一次送药后成为了段素的侍读,从此与他相知,相许,痴缠半生。
可最终是他先诓骗元晔死于万箭穿心之下,后一纸休书弃她于颍州水户,致使她疾病缠身,横死街头。
人死如灯灭,本该归为尘土,没曾想,当她再次睁开眼,竟回到与他相识的半个月前。
此时,清河村尚在,所有在乎的人还未曾离她而去。
前生种种历历在目,却已是不同光景......
她恨他吗?
恨!恨他的薄情寡义,恨他欺瞒利用,刚醒来时,她恨不得立刻冲进侯府杀了他为元晔报仇。
但理智告诉她,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外奴,她的一言一行关乎整个清河,她一人生死不重要,但她不能以清河为注。
所以比起杀了他,更合适的或许是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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