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容想起那名杖毙的宫女,瞬间清醒。
狗太子静静地凝望她,似笑非笑。
他总是生病,因此中气不足,声音又轻又软,容色苍白,弱质纤纤。漂亮的皮相下,是黑色的坏心肝。
她不能硬怼他,他真会杀了她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
于是,明容改口:“我路过,听见动静,进来瞧热闹。”
赵秀挑眉,拖长了调子:“哦……是吗。”
“当然是啊!”明容睁大眼睛,充分发挥娃娃脸小矮个的优势,对他天真的笑,“殿下何等尊贵的人,民女怎敢骗你?”
赵秀冷哼。
她笑得还能再假一点。
可明知是假,也觉得舒心。
天底下少有人的笑容比她更好看。
真是奇怪,明明算不得天香国色,为何笑起来就能那么甜美?
赵秀的目光落在别处,淡淡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明容低眸,看着带来未央殿的护膝。
她的心思转了转,清脆道:“是我献给殿下的一点心意。”
赵秀一怔。
他沉默片刻,咳嗽了声,吩咐:“都出去。何竺、老七,你们两个留下。”
侍卫和宫人井然有序地退出去。
不一会儿,清场了。
赵秀心中高兴,秘而不宣。他板着脸,冷漠道:“拿来。”
少女慢吞吞地向他走来。
赵秀看清楚她所谓的礼物,嗤笑:“你送孤一块破布?”
“不是破布。”明容严肃的说瞎话,“冬天风寒,吹在人身上刀子似的。殿下旧年大病一场,民女深感痛心,思来想去,病因定是源于这邪风。殿下老是抬着下巴看人,您的脖子又长,风一吹,最容易着凉,以至于咳嗽不止。”
她面对狗眼看人低的少年太子,真诚的微笑。
她活了十二年,穿越之前,从不曾违心讨好谁,也不怕得罪谁,喜怒更不需要多加掩饰。如今,她学会了假笑,学会了逢场作戏。
生活所迫,人人都是影后。
明容拿起护膝往他脖子上套,满嘴跑火车:“民女呕心沥血,发明了这一遮风保暖的神器,今日赠予殿下——”
赵秀来不及反应。
少女的指尖散发凉意,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带回噩梦深处的战栗。
冷月,寒风,遍地尸体。
利刃逼近咽喉,剑锋寒意迫人。
刺客在他耳边低语,如毒蛇吐信。
“放肆!”
赵秀脸色煞白,剧烈地咳嗽。
明容听他快把肺咳出来了,也害怕了,不由自主地缩回手,却被他按住。
他的手心满是冷汗。
赵秀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射向何竺和赵巽,又咳嗽一阵,沙哑的道:“死人吗?还不拉开她!”
明容说:“我自己走,我自己退开,殿下你倒是放手!”
赵秀还扣着她。
何竺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行,好生无奈。
没太子发话,谁敢贸然动手?
他和明容动不动关起门独处,今天这状况,明容是图谋行刺,还是跟他**,只有他自己能给个准话。
赵巽走近。
赵秀忽然起身,一把推开弟弟。
“你——”赵秀咳嗽几声,看着明容,恨恨道,“你跪下。”
他甩开她。
明容一跪下,冬书便也跟着磕头,连声叫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闭嘴!”
冬书伏在地上,额头触地,不敢动弹。
不远处,莺莺也跪下了。
赵检原本站着,何竺一脚踢在他膝盖内侧,迫使他单膝着地。
赵秀俯视假作乖顺的小姑娘,冷冷道:“手抬起来。”
明容双手举高。
赵秀又道:“揪住耳朵。”
明容揪住耳朵。
赵秀冷冷道:“跪足一个时辰。”
赵巽开口:“四哥——”
“你。”赵秀斜飞一眼,“老七,你留下守着他们。”
“那你呢?”
赵秀冷哼。
“孤回东宫。”他睥睨明容,阴沉的道:“这假惺惺的风,吹得孤头疼。”
*
长乐等明容走远了,才跟过去。
她远远地站着,听见殿内传出少年的怒吼,又看见明容冲进去。
她知道自己的伴读常来这座人人敬而远之的冷宫,今日却是她第一次撇下侍女,独自前来。过一会儿,没见明容出来,她绕到未央殿的后院。
斑驳的墙壁下,有一个只容得下瘦小孩童进出的狗洞。这么多年,竟然无人修补。
她蹲下,爬了进去。
前院有模糊的人声传来,后院却悄无声息。
如果赵检住在主屋,旁边两间屋子应该无人居住。
长乐来到其中一间的后门。
门上落了灰,两扇门之间留了缝隙,压根没关紧,轻轻一推,便打开。
从后院溜进来,到达前屋,不费吹灰之力。
长乐走到窗口。
窗户结满蛛网,窗纸破了洞,一眼就能看见外面的风景。
太子和燕王都在。
太子咳嗽着离去。燕王一反常态,没有与他同进同退。
院子里,明容又被罚跪。她揪着自己的耳朵,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另外还有两名宫女,以及一名衣衫染血、双手捆缚的少年,想来便是她那被废为庶人的九哥。
太子一走,燕王去大门口望风,很快就回来。他对明容伸出手,拉起她。
明容不放心,悄悄的问:“他真走了?”
燕王:“走了。”
明容长出一口气。她拍拍裙子上的尘土,说:“没事啦,不用跪着。”
她的丫鬟听话地站起身,可另一名宫女说什么都不敢妄动。
明容又说:“莺莺,我扶你。”
那宫女怯怯地望向燕王,摇摇头。
燕王双手抱胸,“你随意,他得跪着。”
他反手一指赵检。
赵检道:“我也没说要起来。”
燕王冷笑:“你有种跪一辈子。”
赵检也对他冷笑。
燕王发怒,揪住他的领子,一拳头砸他脸上。赵检顿时鼻青脸肿,满脸是血。第二拳待要出手,明容惊呼一声扑过来。
“七哥,不要打人!”她叫。
长乐觉得有趣,心想,为了看这一场戏,爬一次狗洞,倒也值得。
她的七哥打小一身怪力,心性暴躁,除了忍让太子三分,从没见他怕过谁。有时候脾气上来,对着父皇也敢顶嘴。
明容轻易地就拦下了他。
她抱着少年的胳膊,他只要微微动一动手,就能将她甩出去老远,可他偏偏没辙,任由她缠住不放。
明容跺了跺脚,“打人不对,你别那么暴力!”
燕王道:“他敢对我不敬!”
长乐正看得出神,突然听见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心里一沉,转过身。
太子?
她用力眨眼,的确是太子哥哥,还有何竺。
在这种地方相遇,对方也很意外,皱了皱眉。
“太——”
何竺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道:“燕王耳力好,小点声,别叫他听见。”
长乐点头。
赵秀理所当然地霸占了她的观众席位置。
长乐默默地寻找窗户上其它的破口,遍寻不得。
她冷哼。
赵秀背对她,薄唇轻启:“今日之事,不可声张。”
长乐不快,故意问:“你们也是钻狗洞进——”
“你没见过孤,孤也没见过你。”赵秀目视窗外,僵持片刻,极冷淡的道,“未央殿里里外外,没有一道门落锁。”
长乐一惊。
没有一道门落锁?
怎会如此!
殿外无人看守就罢了,如果宫门根本就没有上锁,这么多年来,赵检知道吗?他若知道,为何不出去?父皇又知不知道?
赵秀说完,全当她不存在。
他看着明容把赵巽推到院子门前,又要把他推出去。她那点小胳膊小腿的力气,怎可能推得动身强体壮的少年?
老七放水。
他悉心教导的好弟弟,真有出息!
赵巽抵住门口,想说什么,一低头,瞧见少女微红的眼圈,强硬的心又软了。
他举起手,“我走,我走总行了吧?你跟我一起走。”
明容冷着小脸,又开始推他。
赵巽叹气,柔声道:“好,我一个人走,你别在这儿耽搁太久,记住没?少跟那废物来往。还有——”
大手捧住她的脸,轻轻揉两下。
“明天我去找你,不准再对我皱眉头,今晚就把气给消了。”
*
赵秀气得不轻。
他自然知晓老七背着他和明容厮混,可他先前以为,他们相处,总得是明容甜言蜜语哄着他,做小伏低讨他欢心。
结果呢?
一退再退的是赵巽。
他才几岁?读书读进狗肚子里,军功没捞着半点,倒是动了贪恋美色之心。
就明容这点姿色,他已是如今的丑态。日后与敌国开战,两军对阵,还没开打,人家派几个倾城美人当细作,他岂不是要将城池拱手相让!
这弟弟废了。
庭院中,明容正对赵检嘘寒问暖,看得赵秀更心烦。
她要冰块给赵检止血,可哪儿来的冰块?冬天的冰已经融化。
赵检坐在台阶上,用袖子擦血,说:“没事,一会儿就好。”他眉宇紧皱,因为疼痛,一张脸扭曲,嘶嘶吸凉气:“……那混蛋下手比东宫侍卫还狠。”
冬书和莺莺打来井水。
明容用帕子沾水,递给赵检,“他力气大,出手没轻重——”她顿了顿,盯着赵检背上的鞭痕,咬牙道,“赵检,你再忍忍,我一定想法子弄你出去。”
赵检用帕子洗脸,闻言,动作一滞,淡淡道:“不用,我住的挺好。”
“这也叫好?!”
“习惯了就无所谓。”赵检抿紧唇,半晌,将被血染红的帕子攥得死紧,低低道,“明容,我出不去,从生到死,未央殿就是我的一辈子,你不必白费力气。”
明容沉默。
空旷的宫殿,偌大的庭院,唯有寒风穿堂而过。
终于,她坐到赵检身边,垂眸,凝视染血的手帕,眼圈慢慢红了。
她的难过和挫败,清晰可见。
“狗太子走了,赵检,你听我说。”她开口,嗓音微哑,“别放弃,他横任他横,他欺负你、羞辱你,你却不能放弃自己。无论何时,人总要对生命、对未来抱有希望,才能等到奇迹降临的一天。一旦放弃,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赵检说:“不会有奇迹。”
明容固执的道:“会有的,一定会。”
赵检不语。
明容抬起袖子,擦拭一下眼睛,振作起来,说:“你知道什么是伟人吗?”
赵检拧眉。
“所谓伟人,就是在最黑暗的夜里,当乌云遮月,天地无光,他孤身一人也不放弃希望,哪怕燃烧自己,也要照亮一整个时代——”她热切的道,“你要做这样的人。”
“你太看得起我,我自保都难,还能照亮谁?我倒盼着伟人来照亮我呢。”赵检不以为然。
明容想了想,说:“手伸出来,我替你算命。”
赵检狐疑地摊开手。
“让我瞧瞧……”明容研究他手心的纹路,煞有其事,“嗯,终有一日,你会带兵出征,保家卫国。你率领的军队会有世上最强壮、最快的战马,也会有最富足的粮草供应。你定能百战百胜,一统天下,开创盛世基业!”
赵检呆住。
莺莺听得也是一愣一愣的,“这、这是不是扯远了点?”
赵检回过神,手缩回去,瞪明容一眼,“……说得跟真的似的。你自己爱做梦,别拉上我。这话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你问问谁相信?”
“我。”
明容展颜一笑。
她的脸亮了起来,深深地、深深地凝视他,目光灼灼。
“我相信你啊。”
*
赵秀心潮澎湃。
最强壮最快的马,粮草供应,百战百胜,一统天下,盛世基业——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脑海之中轰鸣作响!
果然,果然!
神女降世,为的是辅佐明君,有她相助,必能成就无双伟业,与功垂千秋的先王一起被后人所铭记,所称颂。
身前功绩身后名,本就是历朝历代,每一位明君的毕生追求。
这将是何等的荣耀!
明容捡起掉在地上的‘保暖神器’,送给赵检和莺莺。她告诉他们,这是绑在膝盖上的,罚跪时可以派上用场。
赵秀冷笑。
说什么送给他的心意,满口谎话。
……他还差点信了。
然后,明容带上婢女离去。
赵检仍坐在台阶上,莺莺在旁陪他。
许久,他抬起袖子擦脸。
莺莺说:“公子,好像不流血了,咱们进去吧,你到床上躺一会儿。”
赵检拉住她,“你觉得,咱们能离开这里吗?”
莺莺诚实的回答:“我不知道,我希望能。”
赵检笑了笑,“我觉得可以。”
莺莺惊讶:“可是,你对明姑娘说……”
“她来未央殿这么多回,父皇早该知道,却没有惩罚她,也不阻拦。”赵检冷静的分析,“你刚才在场,不也瞧见了?赵巽竟然听她的话。那该死的东西和赵秀一样的目中无人,可明容几句话就让他走了。赵秀叫他看着咱们跪满一个时辰,他也不听。”
莺莺点头,“这倒是。”
赵检下巴抵在膝盖上,若有所思,喃喃道:“只是,明容和赵巽走得近,赵巽又是赵秀带大的看门狗,难保明容日后不会对赵秀改观,倒向东宫……得想个法子。”
莺莺问:“想法子做什么?”
赵检沉声道:“保证明容对赵秀深恶痛绝,永远站在我这一边。”他一顿,轻声道,“她只能站在我这边。”
*
长乐听得心惊,又感到厌烦。
早该猜到的。
宫里哪儿有省油的灯?
善人,好人,不是早死了,就是伪装做戏。
天家子女自懂事起,最早学会的不是读书识字,而是耍弄心机。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尔虞我诈的血。
只有一个人不同。
她的傻瓜伴读。
明容是个真的傻子。
而且,是个即将死于非命的傻子。
长乐偏过头,瞥见兄长清冷的侧颜。
太子全听见了。
*
入夜。
赵秀命人在廊檐下摆放桌案,准备文房四宝。
他盘腿坐在垫子上,身上披着大氅,又裹着棉被,严严实实的。可他还是冷,时不时的咳嗽,何竺劝他回房,被他斥退。
他在纸上写了几笔,又道:“拿孤的琴来。”
玉英将他的古琴抱过来。
赵秀睡不着。
方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眠。
耳边回荡的,却是梦境之中,猿猴国师将小狮子太子高高举起时的曲子。
那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幻梦,怎可能只是荒唐的怪梦?
若只是梦,醒来后,他又如何能清晰地记住每一个细节,甚至一整首歌曲的调子?
他照着记忆,着手谱曲。
这首曲子莫名的令人振奋,热血激昂。
将来,当他君临天下,当四海臣服,万国来朝,他要教坊司奏响此曲,他要身披灼眼的阳光,高高举起传国玉玺!
日出之地,皆为王土!
少年满目野心,对月立誓。
不知过了多久,赵秀闻到酒味。
他皱眉,抬起头,见赵巽喝得醉醺醺地过来,刚坐下,倒头就睡。
“你去玉家吃酒?”
“……”
“醒醒。”赵秀踢他一下,不悦道,“玉太师就放任你小小年纪喝成一个酒鬼?”
赵巽眼睛都睁不开,笑:“不会喝酒,那还算玉家人吗……”
赵秀脸一沉,“你姓赵!”
赵巽翻了个身,呼呼大睡。
赵秀又踹了他几脚,赵巽睡沉了,毫无知觉。
一喝醉就睡得像死猪。
赵秀面对不争气的叛徒,摇了摇头。
他想了会儿,扯过一张新纸,画了几笔,是电影里那头长得古怪又可笑的野猪。搁下笔,他审视自己的画作,又瞄向浑身酒味的赵巽,看来看去,二者当真神似。
“彭彭变成人,就是你。”
赵秀淡哼,命何竺拿来一条被子。
他抖开,盖在赵巽身上,对侍立的人道:“都下去,孤一个人待着。”
何竺留到最后才走,离开之前,不忘请示:“殿下,未央殿那边……”
赵秀平淡道:“叫莺莺盯紧,有事传消息。”
何竺:“是。”
太监宫女退下了,何竺和玉英离得稍远,继续暗中护卫。
赵秀仰起头。
今晚繁星闪耀。
寂静的春夜,他的耳畔响起电影的戏词。
狮子王对儿子说:
“看那些星星。过去那些伟大的君王从星星上看着我们呢。”
“所以当你感到孤独,记住先王们一直在那儿守护你、引导你。”
“我也一样。”
……孤独吗。
赵秀仰望满天寒星。
他想,如果死去的人都会变成星星,他的母亲一定是最沉默的那一颗。
星河万里,宫灯摇曳。
清冷的星光和暖黄的灯光交织。
赵秀一人独坐,背影寂寥。
他执着地凝望亘古长在的星海,试图从沉默中找寻一个失落的答案。
“母亲。”
毫无血色的薄唇翕动,却没有声音。
他永远那么安静。
年复一年,只有心在跳动,在呼唤。
“对我说句话吧,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