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最绝望、最软弱的时候,为他遮挡一时的风雨。那一方晴空,撑起了他斑驳的尊严。
他永远感激。
霍姑娘住在小河巷,她不在家,于是他把伞给了她的妹妹。
霍姑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
她们都有一双明亮而好奇的大眼睛,盛满孩子的天真纯良。
她们手中拿着糖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一个问,“大哥哥,你是谁啊,为什么你有长姐的伞?”另一个说,“他不是大哥哥,他是叔叔,我们要叫他叔叔。”
回忆破碎。
南康侯凝视面前的女子。
如今的水氏,定然是当年的孩子之一。
十几年过去,她依然年轻、美丽。
但她的身体衰败,她的神情卑微,她的眼睛不再明亮。
那双曾经灿若星辰的眸子,早已被听天由命的麻木覆盖,黯淡如死水。
她再也不会好奇地打量他,她甚至不敢直视他,仿佛长久的对视都是冒犯。她总是看他一眼,便低头。
霍绛儿死后,水仙的爹娘身首异处,她的族人死光了,只剩她和一个姊妹。
她们充入教坊司为官妓,后来遇上陛下大赦天下,她们又被放出教坊司。
这天大的恩赦于她们而言,却是另一道绝命的判词。
这对年少、美貌、无依无靠的姐妹,被教坊司的大太监转手卖入民间青楼。
南康侯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霍绛儿的爹娘被斩首,尸体无人认领,被带去乱葬岗埋了。他知道霍绛儿的妹妹一个被卖往别处,另一个就在京城。
他只当不知。
霍绛儿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不敢冒这个险,去救她的家人。
于是,十年后,他才将水仙赎出来。
水氏美貌,他自然喜欢,可他怎么能碰她?
她病了,病得那样重。她是霍绛儿的妹妹。他带走她,照顾她,医治她,只为补偿自己的懦弱。
她在他眼里,永远是当年那个拥有明亮眼睛的小姑娘。
“我……”他开口,嗓子紧涩,“我见过你姐姐。”
水姨娘抬眸,喃喃道:“长姐?”
南康侯点头。
水姨娘沉默很久,又望向他,低声道:“侯爷知道我的身份,不惧天威,还愿意将我带回家中……这等胆色,实在令人钦佩。”
她对他行礼,对他真心的微笑,“我时日无多,有几句话,一直没有对侯爷说。多谢您心善,仁慈,在我最后的这段日子,给了我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侯爷的大恩,今生无缘报答,来生愿吃斋念佛,一世为侯爷祈福。”
她感谢他。
她的眼神诚挚。
南康侯的心又下起当年的冷雨,他因为寒冷而面容扭曲。
“不要谢我!”终于,他艰难的道,“我若当真心善,当真有胆色,早在十年前,就该救你!”
水姨娘一怔。
南康侯喉结滚动,哑声说:“霍姑娘,我是一个懦夫。”
言罢,推门而去。
他一路疾行,走得气喘吁吁,他很多年没有走得这般快。
他进书房,翻箱倒柜,找到那一本奏折。
陛下批阅过的折子,他看过之后,本该原样送回,不得私藏,但是这一份,陛下特准他不交还。
他死死地瞪着那几个被岁月轧过的文字。
——静候来日。
他的眼里落下泪来,惨笑不止。
“静候来日,静候来日?”他仰头问天,天不语,他自悲愤,“……来日在何方啊,陛下!”
*
东宫。
玉英道:“水仙已有油尽灯枯之相,只怕,就在这两天。”
赵秀手执一枚黑色棋子,审视棋局,“人之将死,其言也多。或许,她会对那异族人坦白他的身世。你叫人悄悄跟住他们,寸步不离,听他们都在说什么。记住,别打草惊蛇。”
“是!”
玉英才退下,明小容便来了。
她不高兴。
她开始讲水姨娘的事情,把自己讲哭了。
她流着泪,哽咽说:“水姨娘的一个家人犯罪,全家人受牵连,她家被夷了九族,你知道什么是夷九族——”
赵秀道:“比你清楚。”
“就是全家都被杀了!”明容说,“十二岁以上的人,男女老少,包括家仆,都死了。十二岁以下,男孩流放为奴,女孩为……为青楼女子。”
“为妓,妓字烫嘴吗?”赵秀漠然道。
“我不想说。”明容低着头,用手背擦泪,“阿缘说,水姨娘一直想买回她家的旧宅,那栋房子在小河巷。”
她偷偷瞥他一眼。
少年嗤笑:“鬼鬼祟祟。”
明容:“……”
赵秀问她:“明小容,你可知道你那姨娘的家人,她犯了什么罪?”
明容愣了愣,摇头。
赵秀微笑,轻声道:“杀皇后。”
明容的双眸睁大。她坐不住,一下子站起来,像被针扎了。
赵秀觉得她受惊的样子十分好笑,他便笑。
“不要笑,不准笑!”明容捂耳朵。
“你想叫我把宅子还给你的姨娘,明小容,你想都别想。”赵秀扯下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她快死了,要回宅子又有何用?你不如求我,准你带她回去,让她死在老宅,到时你带上铁锹松土,她一死,埋她在后院,她做鬼都感激你。”
*
赵秀是一个恶劣的神经病。
但他做了一件好事,他准许明容带水姨娘回旧宅。
水姨娘枯萎如干花的脸,又焕发出生的光彩。
东宫侍卫撕开大门的封条,放她们进去,等人出来,他们又会把封条贴上。
水姨娘感激涕零。
小河巷的老宅,比未央殿都荒凉。
院子里的草疯长了十年,门上、地上、桌子上的灰尘,落了十年。
其实,水姨娘已经连路都走不动了,却坚持要来。
明容和阿缘扶着她。
她看着杂草丛生的庭院,破败的屋子,满眼欢喜,仿佛这是世上最雄伟的宫殿,她惊叹它的美丽,如此深爱着它。
可她实在疲倦,站立不住。
阿缘背她进屋。明容和冬书打扫木板床上的灰尘,到处找铺盖的东西,好让水姨娘在床上歇息一会儿。
找不到。
阿缘脱下外衣,把他的衣裳铺在木板上。
水姨娘摸摸墙壁,摸摸木板,突然道:“这是我的床。”
明容微怔。
她从水姨娘的话里,听出了爱怜,也听出了一丝骄傲。
水姨娘总是卑微。她因为沦落风尘而自卑,因为经受过的苦难而抬不起头,今日,却因为早已破败的家而骄傲。
“……阿缘。”她转过头,“我从白云寺接你回来,我……咳咳,我知道你心里有疑问,你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阿缘沉默。
水姨娘苦笑,带着歉意:“对不起,我给不了你答案。当年,在我家落难前,我的长姐曾经回来,她让我们快逃,什么也不用带,人走,走的越远越好……咳,她还说,三年五年后,若京中风浪平息,请我和妹妹设法去一趟白云寺,接一个叫阿缘的孩子。”
明容问:“阿缘怎会在庙里?”
水姨娘摇了摇头,“我猜,也许……咳咳,也许阿缘是长姐带去白云寺的,也许阿缘是她故人留下的孩子,我不知情。”
她有些倦怠。
“长姐从没来得及说,我们也逃不掉。我爹啊……”她轻轻叹息,语气之中又多了那一抹奇特的骄傲,“我爹是个修补古籍、残卷的手艺人,他很厉害,无论受损多严重的书,到了他手里,总能变一个模样……”
她停顿一会儿,恍然道:“五十两银子。”
阿缘皱眉。
明容:“银子?”
“……才五十两银子。”水姨娘凄惨的笑,“我爹修补千百卷书,却修补不了人心。我们投奔他的好友,惨遭出卖。才五十两银子,他那视作兄弟的朋友就把我们的下落……出卖给官府。”
她面貌憔悴,笑容惨淡,在充斥着最温馨的回忆的房间里,感受自己生命的流逝。
“这些年,我每天夜里都在想,爹娘的尸首在何处,我的妹妹在什么地方,她的遭遇,比我坏,还是比我好?求求老天爷,请让她遇见一个侯爷这样的善人。”
明容的鼻子发酸。
水姨娘吃力地抬手,想为她抹去眼泪,指尖堪堪触及她脸颊,又停住。
她窘迫地笑了笑,低下目光。
她觉得自己脏。
明容握住她冰冷的手。
水姨娘的手指在她的掌心之中颤抖。水姨娘道:“大姑娘,您和侯爷都是好人,多谢您。”
明容咬住嘴唇,不想眼泪掉下来。
水姨娘柔声道:“别哭,别为我难过。我以为终是要死在教坊司,死在梦香楼的,那该是多么绝望的人生……我做梦都想不到,还能回家。”她笑了笑,“这辈子,老天爷对我也不算太坏。”
她偏过头,目光已涣散。
忽然,窗外飘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她蓦地睁眼,视线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徒劳地睁大眼睛,着急的问:“什么声音?什么声音?”
明容一怔。
系统提示
“孩童拿着铃铛玩闹呢。”(水姨娘好感+0)
“卖糖人的老伯伯来了。”(水姨娘好感+5)
明容忙道:“是卖糖人的老伯伯,他来了。”
水姨娘笑起来,笑容如孩童似的纯真。
她虚弱的,高兴的道:“叫老伯伯做一匹小马儿,妹妹吃了,跑的快,谁也追不上她,坏人追不上她……”
声音渐渐淡去,重归死寂。
系统提示:霍胭好感值+5
系统提示:霍胭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