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明小容和她的堂哥正在看电影。
准确的说,明小容那位姓君的堂哥在看电影,她在翻阅带缤纷图案的话本。
她的书里都是奇装异服的异族男女。他们交谈,拥抱,有一张图画,瞧着甚至像在亲吻。
五岁的明小容瞧见这恬不知耻的一幕,也不知在兴奋什么。
她脸红,小手捂住眼睛。过一会儿,手指张开,好奇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她咯咯的笑起来。
小傻瓜。
赵秀原本紧紧盯着前方的大镜子,镜中的影像摄人心魄,傻笑的明小容却总是分走他的注意力。
他应该看着镜子的。
他见到了,神迹。
那是一辆外形霸道又悍勇的铁皮战车。
它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行驶,不知压到什么,一声巨响,底部仿佛被埋在泥土之中的火炮击中。
它不曾翻倒,更不曾四分五裂。
停顿少许,它又开始前进。
赵秀不由拧眉。
他见识过火炮的威力。
在他很小的时候,外祖父曾经带他去过京畿一带的火铳营和战车营,火铳发射的铁弹丸足可穿透人的血肉,嵌入骨骼,而战车的炮弹更是神威无敌,发射一次,杀伤无数,大地因此而震颤。
火炮却无法阻挡异界战车的行进之路。
它继续行驶。
又有枪弹向它射出,一粒粒弹丸击中坚硬的外壳,它毫发无损。
这巨大的战车好似天兵神将,视刀山火海如无物。在它的保护下,车内的将士笑对枪炮。
君自谦揉揉堂妹的头发,激动的说:“容容,快看!这就是最新型的运兵装甲车,帅不帅?反坦克地雷都搞不死它,这家伙——”
明小容的两条小短腿踢了踢,百无聊赖,“不想看啦。”
“看嘛。”君自谦不死心,“你想想,你坐在里面多安全啊,不管是子弹,还是地雷,单兵火箭筒……全都伤不到你!”
“我不要坐。”
“你想象一下啊!”
明小容毫无兴趣。
她翻一页书,笑起来:“看。”她指着话本,“灰姑娘的南瓜马车,我要坐这个!”
君自谦失笑。
他摸摸小丫头的脑袋,轻叹一声,接着豪气干云的道:“行!今年万圣节,容容穿成灰姑娘,堂哥给你弄一辆豪华南瓜马车。”
明小容欣喜,“真的吗?”
“当然!”君自谦道,“容容就是我们全家的小公主。马车,公主裙,城堡——童话里的公主有的东西,我们容容都要有。”
明小容高兴极了,高高举起莲藕似的小胳膊,“太好啦!”
君自谦微笑。
明小容欢呼完,突然想起什么,看看话本,又看堂哥,叹了口气,失望的说:“可我没有英俊的王子。哥哥,你当我的王子,好不好?”
君自谦怔了怔。
片刻,他勾起唇角,温声道:“现在可以,容容长大前,哥哥当你的王子。等容容长大了,会有自己的小王子。”
明容歪着脑袋,幻想着,“他英俊吗?”
君自谦:“比哥哥稍微差一点。”
明容笑得眼睛弯弯,又问:“他会对我很好很好吗?像哥哥,爸爸,爷爷外公一样,对我好。”
“他要敢对你不好——”君自谦敛容,正色道,“哥哥会打他。”
“那你要打轻一点哦。”明小容双眸扑扇,“不要伤害他英俊的脸。”
“……”
君自谦大笑。
明小容放下话本,拿起一只布娃娃玩耍。
赵秀凝视电影中的‘装甲车’。
它多重要啊。
只需一百辆,不,十辆,只需要十辆装甲车——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战场上,以刀枪不入、火海穿行的装甲车开道,大曜将士必能一路高歌猛进,战无不胜。面对此等神兵,敌军的盾牌和弩.箭,注定沦为幼童的弹弓,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这才是他应该关注,应该考虑的。
可他的视线总会飘向小神女。
那只年幼的明小容抱着布娃娃,就像抱着她的王子,憧憬、傻笑。
她又翻开一本书。瞧见画中人拥抱,哇的一声惊叹,小手捂住嘴。瞧见画中人亲吻,便遮眼睛,脸红。
书中的假人与她何干?
难看死了。
她脸红什么?
她理应笑给他看,对他脸红。
她想要王子,王子有什么了不起?
先帝喜色,繁衍如牲口,短短一世,晚年又病弱,却生了几十个皇子,有的他连姓名都记不住,何其可笑!
王子若当不上储君,命运譬如海上船,风平浪静便得以苟活,暴风雨大作,便死无葬身之地,化身为御座前的踏脚石。
赵秀盯着小神女,冷冷的。
明知这是在梦里,仍然止不住的恼火。愤怒,又委屈。
他是太子啊。
明小容为什么不多看看他?
她还夸奖赵检,他会写几个字,很厉害么?
那蠢货都不知道,他的性命早就捏在别人手里——他多半真就只是一个庶人,阴差阳错被调包送进宫中,住进未央殿。
他是赵检吗?
他和纯妃,和父皇,和众多皇子,无一处相似。
父皇治好了眼疾,却比瞎子还盲目,多年来竟然从未怀疑。
……也罢。
父皇见天下如叶初,从来不把人当人看。
真皇子,假皇子,是否他的血脉,也许他根本不在乎。
那废人困守未央殿不出,如同父皇当年困守柴房。明容为赵检请命,如同母后为他请命……这些,在父皇眼里才是重要的。
“明小容。”
赵秀在小女孩身边坐下,挨着她,感受那一丝带着甜味的体温。
他的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膀上,他的呼吸却吹不动她脸颊边散落的轻软黑发。她看不见,听不见,他知道。
“王子不好,很容易就死。”他淡淡的说,“明容,我会当上皇帝。”
明小容又在笑。
小笨蛋。
他也微笑,憧憬着未来,仿佛期待黑夜尽头的曙光,言语也变得温柔:“到时,你想当公主,我就收你为义女,你想当皇后,我就娶你,你想当太后——”他一顿,心想,这有点难度,“我总会有办法。”
“你想做什么,我都成全你。”
“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们生死绑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人世多风雨,命途多舛,自古如此。”
“人的感情太脆弱,母子,夫妻,兄妹……即使血脉至亲,也敌不过世事无常。他们互相伤害,互相背弃。”
“善变的东西,我不稀罕。”
他抚弄小姑娘垂落的发丝,捧在指尖亲吻,恍如古老而神圣的仪式。
“明容,我对你的渴望,恒久不变,无坚不摧。”
如同黑夜渴望黎明,如同寒冬守望春天,千秋万载当如是!
“只有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所以,你陪着我——”他握她的小手,握不住,便生气,语气加重,“你陪着我!”
*
用过早膳,赵秀刚从房里出去,微微一怔,“小舅?”
叶五爷来了。
赵秀笑笑:“小舅怎么亲自来了?”
银衣男子在榻上坐下,挥手让秋月退下,笑道:“许久不见你,总不放心,来——舅舅陪你下棋。”
赵秀:“好。”
他在叶五爷对面落座。
叶五爷捏住一枚白色棋子,在棋盘上敲了敲,慢声道:“你叫玉英查的事情,有眉目了。水仙,也就是霍绛儿那妹妹,她带着的孩子是从白云寺接回去的。”
“白云寺?”
“听那白云寺的住持说,十年前,有一名年轻女子带阿缘前往白云寺,寺庙不接待女客,她便在寺外长跪,足有一天一夜。次日傍晚,寺里的和尚出去,她已经不在,只留下一个襁褓中啼哭的婴儿。”叶五爷一滞,看着面前的太子,“那孩子——”
“姓赵。”少年平静的道。
叶五爷的眸中有欣赏之意,颔首道:“他原该住在未央殿,霍绛儿把他偷了出去,霍绛儿死了,沦落风尘的水仙又接他回去……这么多年,他和宫中那一位相比,也不知道谁过的更好,谁过的更坏?”
赵秀心想,半斤八两,何必纠结?
赵检,命在他手中,他想要,便能取。
赵缘,身份被他知晓,他想杀,也能杀。
叶五爷感慨一句,并不当真想要他回答,见他沉默,便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赵秀落下一子,“我见过纯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