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西北大捷。
消息传来,皇帝正在长春宫,明容也在。
这几日,皇帝一下朝就待在凤鸣宫,夜里拒绝翻牌子,也不肯雨露均沾。
玉贵妃见不着他的人,前天抱怨头疼,快疼死了,昨天说四肢酸软,浑身无力,怕是重病,今天又喊胃疼,吃不下东西。
太医院天天有人往长春宫跑。
今天,皇帝可算来了。
玉贵妃那五花八门、一日一换的病,自然是假的。
皇帝来之前,她正在吃燕窝,还劝明容也要多吃。
明容不太情愿。
玉贵妃暗恨,都怪汪庆春这蠢东西,她真该剪掉他的贱舌头。
原本,明容以为燕窝当真是燕子筑的神奇窝巢,乖乖地在吃。汪庆春非得多嘴,对她解释燕窝是怎么来的。明容听说那是燕子的唾沫,便不肯动勺子。
玉贵妃道:“容容,你来了月信,这代表什么,你可知?”
明容说:“以后每个月肚子都要疼上两天。”
“不对。”玉贵妃挑眉,“今后,你不再是小孩子,你是大姑娘,大姑娘就要注重仪表。美容养颜得趁早,人老珠黄才补救,那怎么来得及?”
明容叹了口气。
她不想吃,但玉贵妃也是好心。于是,她拿起勺子。
玉贵妃笑道:“好孩子,真乖。”
明容又叹气。
贵妃娘娘三天两头吃阿胶、燕窝,可注重养生,也没见记性养的多好。她刚才说,你不是小孩子,这会儿又叫她孩子,互相矛盾。
皇帝一来,玉贵妃命人把吃食撤下去。
她靠在床头,一手扶额,弱不禁风。
皇帝问她哪儿疼,她说浑身都疼。皇帝又问太医来过没有,她说太医开了方子,药喝了几天,不见效。
皇帝便道:“你安心休养,朕不吵你。”
他转身就要走。
明容看呆了。
这剧本和电视里演的完全不一样。
皇帝的铁石心肠,真真见者落泪,闻者断肠。就没见过这么对待老婆,不,小老婆的。
玉贵妃气结。
她拽住皇帝的手,用力一扯,他差点一趔趄。她娇蛮的道:“陛下陪着臣妾,臣妾就不疼!”
皇帝只得留下。
明容觉得,他不留也得留,贵妃出身将门,力气比他还大,他挣不脱。
皇帝人是留下了,心不知道飘去哪儿。
贵妃说话,他点头,摇头,偶尔回答一两个字,全程面瘫。
他实在是一个冷漠又不解风情的丈夫,机器人都比他有活力,表情也更丰富。
贵妃不介意。
皇帝在她身边,她就高兴。
明容偶尔偷瞥一眼皇帝的脸,也释然了。
心硬如石,脸如美玉。
长成这样,谁管他冷不冷漠,他的存在就是上天的杰作,沉默也是一种赏心悦目。
不久,皇帝跟前的大太监求见。
吉祥公公尖利的嗓音响起,比平时急切,也比平时激动:
“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情——西北告捷!”
西北大捷。
昭阳长公主挥军北上,大破西戎守军,攻下军事重镇。
皇帝疾步离开。
玉贵妃望着他的背影,慢悠悠的道:“昭阳那丫头……不声不响的,竟然也成了气候。”她问汪庆春,“昭阳几年没回来,两年?”
汪公公给她添茶,“三年了,娘娘。”
玉贵妃端起茶盏,一转头,见明容唇角含笑,双眸亮晶晶的,像千万颗小星星在闪烁。
她好笑道:“你高兴什么?”
“昭阳长公主是女将军,好厉害啊!”明容说,“她把坏人打败,把他们赶跑啦!”
“这不叫赶跑,这叫追到坏人家里去了。”玉贵妃捏她的小脸,“昭阳厉害是应该的,不厉害才叫人失望。”
明容不赞同:“没有人生下来就厉害。长公主努力,所以她得到了回报。”
玉贵妃淡淡道:“叶初在世时,最后那四年,她放着自己的儿子不管,天天把昭阳带在身边。当时,没人知道她何以如此,都猜皇后在宫里待的烦闷,儿子年纪小,又是一身病,不得她喜欢。昭阳贴心,她便留着解闷……这会儿不就知道了?”她低哼,“昭阳是叶初一手教导出来的,堪比关门弟子,她这辈子就不该碌碌无为。”
明容怔忡。
叶皇后不喜欢赵小秀啊。
她想起,少年说过,他并不多么在乎母亲。
他说,叶初对他不好,比起叶初本身,他更在乎她是怎么死的,谁杀了她,既然下手杀她,是否对她的儿子也存有杀心?还有,叶初为何不开口,不肯对他说话?
他只需要答案。
有了答案,叶初与他再无干系。
明容低下头。
……是很过分啊。
怎么能不理自己的孩子呢?
赵秀说,他讨厌冬天,讨厌雪,他的童年就只有这两样东西,还有沉默,让人想砸东西的沉默。
可他也讨厌吵闹,讨厌人声,讨厌活人。是人就会思考,会思考就有自私的目的,有目的也许就要害他。
奇葩的逻辑。
但是赵小秀不讨厌她。
他说,明容,你不是别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血肉相连,灵魂共通。
才说完,过一会儿,他又纠正,说,明小容,你是我喜欢的那一部分自己,我是我不喜欢的那一部分自己。
绕口令似的。
明容被他绕得糊涂,懒得反驳,只当他疯病发作。
赵秀的脑子和正常人不一样。
西北捷报频传,合宫上下,人人喜悦。
明光殿的小太监、小宫女,被主子骂了,脸上都带着笑,动不动跑去秦之兰的跟前转悠,叉着腰说,西戎气数已尽,快亡国啦,你的父皇和兄弟很快就来与你团聚!
秦之兰说,同喜,同喜。
他们又骂他,卖国贼,大叛徒。
秦之兰只是微笑。
秦之兰看起来都挺高兴的。
只有赵秀,他冷漠,麻木,无动于衷。
他说:“昭阳崛起算什么好事?那女人非善类,极其可怕。”
明容反问:“比你更非善类,比你还可怕吗?”
赵秀冷哼。
明容心想,赵小秀对长公主的敌意,也许源自嫉妒。他的童年只有冬天和大雪,昭阳长公主却得到了他母亲的关爱。
她又觉得赵秀可怜。
短暂一瞬而已。
赵秀是她见过的最‘非善类’的存在,似人非人。他指责昭阳长公主可怕,简直没天理,他自己才本性恶劣。
今年,他身子稍好一些,偶尔能久站,便随皇帝一起上朝,在旁边听。
有时候,皇帝还会把批阅过的折子送来东宫,让太子知晓大臣平时启奏什么,又该如何批复。
怎么看都是皇帝的一番好意。
结果,太子上朝了,看奏折了,不但不感念他父皇的苦心,反而日益膨胀。
他本就视天下人为尘埃,如今连皇帝都敢瞧不起。
赵秀刻薄的道:“难怪父皇少言。他是草包,废物,他一开口,脑子里的枯草往外掉,大臣听的越多,越不将他当一回事。他坐在龙椅上,当一尊无口佛,还能装模作样,苟且偷安。”
明容说:“那是你爹!”
赵秀冷笑,问她:“知道血月教吗?”
明容愣了下,思忖一会儿,“好像是……前朝余孽的邪.教?经常搞暗杀,威胁京城的治安。”
赵秀讥讽:“先帝灭的前朝,先帝在时,何来血月教?前朝旧臣比百姓还安分!皇爷爷死了,赵无极他——”
“你叫他父皇啦!”
“人人怕他,人人是他臣民,你又非大曜人,你怕什么?”
“我……谁说我不是?”
赵秀哼一声,不理她,也不听她劝,固执的道:“赵无极在位,前朝余孽一群一群的冒出来,比雨后春笋还能生长——”
“秋月姐姐呢?”明容打断,“我想吃笋干。”
“她不在。”赵秀不耐烦,“——赵无极无可奈何。血月教作乱一次,他命官府派人抓捕一次,他蠢啊。换作我,至多三月,早斩尽杀绝。”
“赵小秀你吹牛罢。”
“不信?”
“不信。”
赵秀垂眸,俯视枕在他腿上的少女,抬手捏她薄薄的耳垂,“到时杀完了,尸体全挂在城墙上,带你观赏。”
明容拍掉他的手,“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赵秀又揉她脸,搓一搓,揉一揉。他兴致高昂。
明容看着他莫名愉悦的脸,唇畔的笑意,含笑的细长凤眸……趁他高兴,突然说道:“你胃口总不好,不好也得多吃饭。你太瘦啦,身上全是骨头,腿上也是骨头,躺久了,硌得我脑壳疼。”
赵秀冷下脸,推开她。
他不让她枕着腿了。
可他平时有尽量多吃两口饭,都是硬撑着勉强吃下去的。
饭后,他心情不好,便阴恻恻的问:“明容,你想躺谁腿上?”
明容随口乱说:“谁腿上肉多,躺得舒服,我就躺谁腿上。”
赵秀冷笑:“你敢!我削他的肉,一片片削下来,只剩白骨,你还喜欢吗?爱躺就躺个尽兴!”
明容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系统说过,赵秀的结局是凌迟处死。
她已经知道什么是凌迟。
他还想削别人的腿肉,他就是这么恶毒,这么作,最后真把自己作死了。
她飞快地爬起来,抓着他的胳膊,说:“赵小秀,你做个好人,不,你做个人罢!别整天杀这个,杀那个,你对人善良,人家才会对你仁慈,你……你就不怕报应!”
赵秀眉眼冷然,“不怕,我要当皇帝。”
“你想当皇帝,跟你怕不怕报应,有关系吗!”
“怕报应,那该做圣人。”赵秀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笑非笑,带一抹轻讽,“当什么皇帝?”
“……”
他不听。
明容不放弃。
她还是得努力劝赵秀向好,总不能真看着他坏事做尽,被赵检削成白骨。
他是神经病,是疯子,他喜怒不定,思想极其阴暗,被害妄想症严重……可他也是她的赵小秀啊。
不管他,放弃他,她做不到。
*
五月,西戎派出使团,前来大曜求和。
西戎的老皇帝不想打仗。
据说,使团的阵容十分豪华,包括且不限于西戎的大皇子,也就是他们的太子,还有老皇帝十分喜爱的金城公主。
据说而已,人还没到,也不知真假。
明容猜疑,西戎皇帝年老,是否患有轻微的痴呆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