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醒来的时候很有些茫然,一时竟分不清身在何处,依稀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在梦里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直到一条宽广的大河边,灰暗低沉的天幕下,河水激流汹涌,水势极为凶险,无数巨浪狂乱地拍打着岸边,炸开漫天水花,空中就像昨晚一样满是潮湿腥气。遥远的对岸在细密的水雾里若隐若现,但却奇迹般能辨认出那些是人。都是人,从远得看不见的这头,再到远得看不见的那一头,密密麻麻的挤满了对面所有的岸堤,影影憧憧,无穷无尽,无数空洞的眼睛在河的彼岸静静地望向河的此岸。
人群中有一道残缺的白影似乎极为眼熟,她驻足凝目却始终看不清楚,不觉往前迈了一步,脚步一动,突然发际叮叮作响,仿佛是谁在温柔的笑,随即脚边咕噜噜滚出一个荧荧绿光的夜明珠,手也随之发出微光,翻起掌心看去,上面一团印文,赫然便是“临深”。她混沌的脑海豁然开朗,世间万物都明亮光辉起来。但还没来得及欢喜,就有变故突生,发际的铃铛突然脱落,掉在岸边,立刻被大浪卷走,细碎的声响也彻底被浪声淹没,夜明珠布满裂痕,蛛网般越来越密,最后砰一声裂开,碎成了无数齑粉。而手中鲜红欲滴的印文也腐皮蚀肉,越烂越深,最终露出手骨森然的惨白……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狠狠甩了甩头,想将那些混乱离奇的思绪甩出自己脑袋。
“殿下醒了?”阿未快步走了进来,一脸惊喜。
皇后见到她心情登时大好,又看她精神饱满,脸颊红润,想来应是没有受什么罪,这才放下心来,又想起一事,就眉头一挑:“伤可好了?皇上可有再找你麻烦?”
阿未道:“一点皮肉伤早就好啦。昨日就见到皇上了。小的原本鼓足勇气做了打算,若是皇上不让小的伺候殿下,小的就在紫宸殿外面等着,听到殿下醒了就在殿外哭给您知道,好让殿下给我做主。”她噘噘嘴,“不过皇上不但没翻旧账,今天早上还特地叮嘱我们,说人多容易喧闹,小的最细心安静,让我一个在外面守着就行。可小的虽细心却也很爱说话,哪有阿寅安静呢。殿下,难道皇上这是在责怪我吵闹?”
看来她经历这一劫,到底有些如惊弓之鸟疑神疑鬼,皇后就笑:“论吵闹你哪比得上小鹊,就是责怪也该是先责怪小鹊才是。他多半是怕我担心你,所以让你就在外面等着,好让我看见能安心。”
阿未这才恍然大悟,想了想,有些不情不愿的给皇帝说了句好话:“皇上对殿下倒还算有那么点上心。”她顶撞一场,挨了一顿打,胆子反而更大,居然敢背后嫌弃主君了,看来之前梁子结得不浅。皇后有些头疼,又觉有趣,毕竟是小姑娘,只要当面规矩不错就行,私下有点小性子也无伤大雅。且日后若是自己有什么小话要背地埋怨的时候也有同仇敌忾的人了,如此倒也甚妙。
但是她调侃的好心情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漱口时突然脑中火花般炸开几个画面,喉咙一梗,险些被漱口水呛到,她忙吐掉水:“阿未,昨天,昨天……”她疑心是梦,又觉得过分真实,便有些不知该如何问,卡住了。
阿未奇道:“殿下要问什么?”
半梦半醒的人犹如宿醉,格外胆大热烈。清醒后理智回笼,脸皮顿时薄了许多,联想之前每次用饭时在旁伺候的人,猜一猜昨晚大概有多少人在现场,皇后头皮发麻,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试着摸了摸自己嘴唇示意。
阿未立刻了然,她脸颊一红,忍笑道:“殿下放心,小的们大多退到外间了,什么都不知道。”
……还不如说你们什么都知道了。
皇后轻咳一声,突然觉得脖子以上有些热,但周围又没见有扇子,只好用手扇了扇脸,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十分严肃正经又自欺欺人地点点头:“那就好。”总归说一千道一万又不是自己起的头,最多也只算个夫唱妇随,脸皮薄的那位都没害臊,自己有什么可害臊的。
阿未胆子既然大起来,当面调侃自家殿下自也不在话下,就故意笑道:“殿下真的不用担心,小的们在外间不说,还都低着头,头顶没有眼睛,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况且皇上亲力亲为,就连太医来了,也没让小的们上前帮忙。”
“太医?”皇后的笑容瞬间凝固,恍惚间记起似乎的确有这么件事,就问,“太医来做什么?”
阿未见她脸色有变,也跟着收敛了笑,忙解释道:“皇上说殿下肩上有伤,让太医瞧瞧要不要紧。原本还想请平安脉,只因您那时紧抓着他衣裳不松手,便没有请成。”
“原来如此。”皇后伸手摸向左肩,之前还不曾注意,现在仔细闻一闻,药的味道与沐浴后用的截然不同,几乎察觉不到痛楚,显然是在她沉睡时更换了更为对症的药。
阿未见她流露出落寞凝重之色,心也随之沉了下来:“小的听阿寅说是磕碰撞伤,没伤到骨头,不算太要紧。但是看殿下这脸色,莫非很严重吗?”
皇后笑笑,摇了摇头:“无妨。”之后洗漱梳妆,小鹊几个笑嘻嘻凑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一番,才知道原来现在已近午时,这一觉竟睡了将近十二个时辰,早膳午膳凑到一块了。“怪不得一觉醒来竟还是浑身酸软,原来睡了这么久,幸而不是别处,不然这睡了一整日夜的名声传出去又是场麻烦。”皇后笑叹一声,自嘲了几句。
正说到午膳,黄玉满头大汗从外头跑了进来,一见她就满脸堆笑:“殿下醒了?皇上今儿中午不回来了,殿下早些用膳,不必等。”
阿未觉得奇怪:“今天早上你还特地交代了我们说午膳必要回来的,怎么好好的又改了主意?这可是殿下回来头一餐饭呢。”
黄玉朝皇后看了眼,挤出个讨好又无奈的苦笑。
皇后见他背上都湿透了,显然是从前面赶回来了,立时猜到了几分,就问:“这么吞吞吐吐,必是朝堂上的事,到底是哪桩?太子妃、我还是皇上?”黄玉是知情人。她既然有疑惑,索性直接问他。
黄玉脸色变了变,又看了看几个宫人,横竖这件事在前朝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迟早都要传到后宫来,便索性没有避开她们:“回殿下,黑衣刺客行刺您和文贤太子妃一事,加之前中书令王康父子离奇死亡之事,皇上今日在朝上动了大怒,定要追查凶手,给王家和您一个公道。”
仿佛平地一声巨雷,众人都大吃一惊。皇后却听得一头雾水:“我和太子妃?黑衣刺客?”这分明是两件事,为何竟被串到了一起,且那黑衣刺客行刺的乃是皇帝本人,如此大事竟完全不见提及,可见异常得很,“你且喝口水,从头道来,说详细些。”
阿乙不在,阿未自觉年纪最长责任最重,便处处格外留心,不待吩咐便自去斟了水来,闻言忙递了上去,黄玉道了句谢,一口喝干,就道:“今日早朝一开始,就有几个不长眼的御史出了班,在朝上大剌剌说昨日早朝取消别有内情,乃是因为皇上前日私下出宫去了普济寺见殿下,昨日早晨根本不在宫中。还义正言辞谏言皇上不该沉迷女色失了分寸,更不该在京城内外遭遇水患时将满城百姓抛下不顾。总之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御史风闻奏事,便如有了免罪金牌,说得再难听也不能如何,只能干听着。
阿未本就为自家殿下忧心忡忡,担心她在外面受了大委屈,听了这话越发气极,忍不住道:“谁这么臭不要脸?咱们殿下是皇上的妻子,她孤身在外,又遇着什么歹人行刺,皇上放心不下去看看不是天经地义吗?帝京城上下的官员总有几千,难道他们都是吃干饭的?就等着皇上一个人去救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