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肆觉得秦亦幸和他背后那群人实在是——太好猜了。
好猜到近乎于蠢的程度,祁肆甚至开始怀疑是自己把他们想的太聪明,还是他们本就那样蠢。
秦亦幸遵循三人的指示,有意无意地问起有关祁肆做的梦的内容,他这一行为正中祁肆下怀,祁肆顺水推舟,断断续续地透露出自己做的“梦”里的事情。
尽管第一个幻境中是以“某个人”的视角进行,但祁肆假装“青年”的视角来叙述“他们”曾经经历的事情并不是件难事,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面具三人组看着秦亦幸发来的文字,那上面记录的只存在于他们记忆之中的过去的事情,分外熟悉,令人心神恍惚。
“……他真的回忆起来了?”恐龙头套心情微妙。
“……”猴子头套盯着桌面上的白纸黑字,扯了扯嘴角,“还能有假?那些事情,只有我们知道吧。”
鸟嘴面具面具下的眉头拧着,无名之神正在恢复记忆的事情让他们惊讶,可若是这样——他们长久以来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先不管他。”他最终说道,“先去把那个搅屎棍神明找出来。”
在第一次收到秦亦幸有关恐怖游戏的报告时,他们便派人去查相关的事情,但并没有过多在意,如今让无名之神重临世间的进程被某个冒牌货搅局,三人开始让下头的人将这些事情报告上来。
许多人都被卷入游戏之中,不允许说出游戏的一切事情,但举止中总会透露出来;更何况如今是网络世界,被卷入恐怖游戏的玩家或多或少会关注起恐怖类作品。
他们勤勤恳恳满怀愤怒地试图抓到搅屎棍神明的尾巴,殊不知他们此刻的一切行为都被那位搅屎棍看在眼里,更是他的乐子。
被称为辣鸡冒牌神明的黑猫有点委屈,拉开游戏序幕的虽然是它,可中途没到游戏的掌控者便换了人……只骂它一个也太过分了。
奈亚拉托提普:“……”
他笑着看向脚畔委委屈屈的黑猫,问:“你也觉得我是……搅屎棍?”
“没有!”
黑猫答得铿锵有力,若非奈亚拉托提普将它心中紧接着的那句“才怪!”听得一清二楚,恐怕也要信了它的鬼话。
他轻飘飘地移开视线,又闭上了眼。
四周黑漆漆的,黑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身上的毛皮闪闪发光,这片空间比起纯粹的黑暗,更像是【无】。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奈亚拉托提普开辟的空间,他通常会在这里观看玩家们的游戏过程。
黑猫在这片空间中进出无阻,它见奈亚拉托提普闭上了眼,心里犹豫挣扎,心想它又不是这位大人的宠物,和奈亚一点关系也没有,顶多……算是个下属,就算是下属也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它这么想着,悄咪咪地迈步蹿出了这个空间。
黑色的猫尾消失在这片空间之中,再看原先闭着眼的奈亚拉托提普,他已然睁开双目,眸中笑意悠然。
***
早上迟早骑着小电驴从桥上经过,瞥见河边和秦亦幸友好交谈的祁肆,不可置信,目瞪口呆。当天下午回家后就噔噔噔地跑到祁肆门前按响门铃,连背包也没来得及放。
祁肆一手端茶杯,一手拉开门,让他进了屋,两人对坐在客厅的矮桌前嗑瓜子,电视上放着有关深海章鱼的纪录片。
迟早瞄了一眼,对挥舞着触手还迷之蠕动的大章鱼接受不能,但祁肆最近似乎对章鱼起了兴趣,不,更准确的说,他是对长着触手的软体动物起了兴趣。迟早上一次进祁肆家里,墙面上挂着的电视正在放大王乌贼的纪录片。
迟早一下忘了之前进来想说的话题,想也不想地说:“肆哥你是换了种爱好吗?以后要去钓章鱼了?”
祁肆正盯着大电视,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的认认真真,闻言偏头看他,正色道:“没换,看章鱼和乌贼只是突然感兴趣而已。”
他没对他们提起“真相”副本中经历的一切,连进入过副本也未曾提过。
“其实章鱼烧和鱿鱼串挺好吃的。”迟早没放在心上,话题跳跃到小吃上,“有点想吃海鲜了。”
“哦,正好。”祁肆挑了挑眉,“我之前就想着出去吃点什么,要一起去吃海鲜么?”
迟早眼睛亮了起来,彻彻底底把一开始按响祁肆家门铃的初衷忘在脑后,兴奋地一拍桌子:“好啊!!”
群里的江焕得知他俩结伴去逛摊,羡慕嫉妒恨,表示下班了也要去吃海鲜,梁依白则拍了美食的照片发到群里,迟早回了个幸灾乐祸得意洋洋欠揍到不行的表情包。
江焕:【呱啊.jpg】
迟早:【哈哈哈哈哈哈哈.jpg】
梁依白家大业大,整日四处游玩,如今正在某个沿海城市吃旅游;祁肆是无业游民,迟早则是名学生,四人中只有江焕一个人苦戚戚地上班;他们在群里瞎扯一会儿,断断续续地息了声,群里安静下来,祁肆也和迟早收拾了东西准备出门。
在电梯里迟早终于想起自己来敲祁肆门的动机,靠着电梯厢壁不解地问他:“肆哥,你和秦亦幸……和解了吗?”迟早斟酌着措辞,但还是觉得自己的用词有哪里不对劲,“今天早上我看见你俩在河边交谈,看起来关系很好的样子。”
祁肆想了想,说:“不算和解——你可以理解为,他变得正常之后没那么讨人烦,所以我很乐意和他交谈几句。”
祁肆看着秦亦幸时,偶尔会想起幻境中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孩,这并非心怜悯之情。确切地说,他没有任何其它复杂的情绪,
那场幻境让祁肆非自愿地窥见秦亦幸的过去,而祁肆对秦亦幸的过去不感兴趣,他只是单纯地对那三个遮住面容有着同一张脸的人感到好奇。
所以,秦亦幸作为传话筒和观察对象是非常有必要接触的。
但迟早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因此祁肆只选择了接受度较高的答案。
迟早悄悄地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带着笑,转移了话题:“咱们去小吃街吧,肆哥你以前应该也常在那里逛的。”
祁肆点头:“好。”
那条小吃街位于小区和大学中间的地方,越过超市,便是小吃街的入口。祁肆和迟早一路走了过去,路上谈着和副本有关的事情。
如今已近盛夏,即便是夜风也有几分燥热,走在城市的街里向上看,只能望见残缺不全的明月,夜幕浓重似墨,祁肆和迟早并肩在路灯下走着。
迟早絮絮叨叨,他话多,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题,祁肆偶尔回应几句,安静地听他说话;但说到论坛上不变的人数时,迟早的心情沉重起来,话尾带了几分叹息。
论坛上一直有人写通关攻略,祁肆和迟早几人也是其中一员,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从暮冬到盛夏,近半年的时间已经有许多人死去——写下攻略贴的楼主们将游戏流程写得十分详细,其中包括那些在副本中不幸丧命的玩家的死因。
在游戏开始之初,论坛中有许多活跃的玩家,但有些玩家的ID再也没有出现过。
论坛界面最上方的人数始终不变,迟早看到人数比例时总会感到愤怒。
莫名其妙的游戏,不守信用的神明。
祁肆偏头看了迟早一眼,又收回视线。
他们到达了小吃街,迟早振奋精神,誓要吃个够;小吃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祁肆和迟早直奔烤鱿鱼串的小摊,人手十串,又顺着人流往前走。
这条小吃街更是大学生的夜间消遣地,一路走来,迟早遇见许多认识的人,兴高采烈热热闹闹地打招呼,祁肆握着鱿鱼串在一旁安静地看。
经过某个拐角,迟早停下和一个小摊的主人打招呼——对方是他一位室友,人流涌动,祁肆和迟早隔得有点远,被人流冲开。祁肆顺着人流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边上正挨着绿化带,越过绿化带往前看,是川流不息的街。
祁肆心情平静,他不讨厌喧闹,独处和身处喧闹之地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
他吃掉最后一根鱿鱼串,去前面的小摊上买了份章鱼丸子,又端着纸盒去了绿化带边缘。
树影婆娑,车辆飞驰鸣笛之声不绝于耳,祁肆慢吞吞地吃着。
迟早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祁肆想了想,说:“这地方人太多,要不你和你朋友去玩吧,别管我了。”
迟早那头嘈杂不已,笑闹声,吆喝声不绝于耳,祁肆只听见迟早提高了声音撕心裂肺地大喊:“肆哥——你说啥!!我听不见!!”
祁肆:“……”
他果断地发了消息过去,迟早看见后安静了一会儿,又大声喊:“我知道了!!肆哥你一个人小心!!”
祁肆回了句“知道了”。
他想了想,又回过去:“你玩得开心。”
迟早看见了又喊:“好——我知道了!!”
通话结束。
祁肆收起手机,继续吃章鱼小丸子。
当祁肆手中的纸盒里只剩下两个章鱼小丸子时,他身后绿化带里的草丛窸窸窣窣地耸动着,祁肆端着纸盒回首垂眼去看,正对上从草丛中蹿出来的黑猫的眼睛。
黑猫的身子有一半探出草丛,脑袋上顶着一片绿叶,眼睛在黑暗中圆溜溜的,它仰头直直地盯着祁肆,
祁肆默默地看着它。
黑猫眨了眨眼,缓步走出草丛,在绿化带边上的水泥墩上蹲下,明明是仰视着着祁肆,却无端透露出居高临下的意味。
祁肆移开视线,用竹签插起倒数第二个章鱼小丸子。
黑猫:“……”
它磨了磨牙。
祁肆把那个章鱼小丸子塞入口中,视黑猫如无物。
嚼嚼嚼。
黑猫:“……”
它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呼噜声,耳朵向脑袋后面压去。
黑猫本想等祁肆主动开口,在它看来,面对祁肆时若是主动开口便是输者,可在祁肆吃完倒数第二个章鱼小丸子后想插起最后一个时,黑猫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喂——!”黑猫咬牙切齿,“你不说些什么吗?!”
“……”祁肆的动作停了下来,决定看在第一个幻境的份上回答它,“没什么好说的。”
“……你明明看见了。”
黑猫因为祁肆的回答而感到短暂的茫然。“即使这样,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吗?”
连它也不曾察觉到自己的话语中的茫然带了几分哀求。
祁肆很笃定:“没什么好说的——那是过去的我的事,不是我的事,”
“可你们是同一个人……”
“毫无相似之处的同一个人。”祁肆冷静地说,“我和他不一样。”
“……”黑猫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你不想恢复记忆么?”
祁肆想了想,说:“没有必要。”
黑猫听到这个回答,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在意过去的只有它一个么?
说来奇怪,祁肆和黑猫的这场对话来的突然,但进行的却十分顺畅,谁也没有提起那场幻境,却都知道彼此想表达的意思。
祁肆注视着黑猫,说:“不要把我当成幻境里的那个人。”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黑猫闻言狠狠地瞪了祁肆一眼,从来的地方蹿了回去。
草丛一阵耸动,黑猫从车道上穿过,黑色的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光,很快消失在对面的黑暗树影之中。
祁肆收回视线,吃下微凉的章鱼小丸子,扔进垃圾桶,回去的路上又买了十根鱿鱼串,慢悠悠地回家了。
——————
第二天。
祁肆打开门,看到了按响门铃的黑猫。
对方蹲在门前,竖瞳直勾勾地盯着他。
迟早临近期末,这几天一直是匆匆赶去学校,祁肆拉开门的时候就没想着按门铃的是迟早。
但也没想过会是昨晚愤恨离开的黑猫。
祁肆面无表情地又合上门,在门合上的前一秒,黑猫从门缝里蹿了进来,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蹲在客厅的矮桌上,挑衅地望着门口的祁肆。
“你这是非法入室。”
祁肆合上门,在沙发上坐下,面上看不出任何类似于恼怒的情绪。
黑猫咬牙,它觉得祁肆平静的面容分外刺眼。
“不要把人类的那一套做法放在我身上!”
祁肆掀起眼皮看了它一眼,紧接着垂眸盯着手机,捣鼓了一会儿,墙壁上挂着的电视开始放海洋物的纪录片。
音乐缓缓流淌,庞大的鲸鱼从海中跃出,背部朝下落水,激起巨大的浪花。
黑猫却没心情去看。
“来找我干什么?”祁肆确实感到不解,“我昨天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更何况,没有那些记忆的你追寻过去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事到如今,祁肆已然可以断定被过去的自己所舍弃的那些感情,赠予了面前这只黑猫。
祁肆没有找回感情的想法,毕竟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未免太过掉价,而且他没有权利干涉过去的自己所做出的选择。
“……你为什么不想恢复记忆?”黑猫低声问,它想了很久,发现自己仍旧发自内心地想见到幻境中的那位笑意温和的青年,所以还是来见了祁肆。
“不是不想。”祁肆纠正了它的说法,认真,“是没有必要。”
他只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今了解了个大概,只待最后迎来游戏的结局,祁肆感到十分满意,并没有一丝想要恢复记忆的想法。
舍弃记忆的是过去的自己,那是变相的“自/杀”;祁肆作为新生者,若是选择恢复记忆,那他从有意识至今所经历的一切记忆,便会和过去的记忆融合。
那时的他是否还是他?
或许是“过去”苏醒,“现在”消逝;亦或是“过去”和“现在”融合,“将来”诞。
拥有所有记忆的他,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祁肆暂时不想改变,因此认为恢复记忆没有必要。
至于那些被赠予黑猫的“感情”,他同样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没有感情,他依然能够从身边的事物中学习,这对他的人生没有影响。
——可这些,黑猫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