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易辞闻言却是笑,无声无息,只是唇角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看起来如镜中月、水中花。美则美矣,却将枯败。
“云公子,你可曾有过在睡梦中惊醒,觉得还有许多事未做?”柳易辞缓道。
云归不知柳易辞为何突然换了称呼,但也没多在意,只道,“……曾有过
那是在他前世时,向寻初登基,天下尚未收归大靖,其余皇子野心勃勃,外戚权臣个个想趁此机会捞上大笔好处。真真是内忧外患之时!
向寻不得好眠,他又何曾能放心睡去?生怕自己睡多一个时辰,向寻的皇位就让别人谋了去,死于深宫,又或是哪些叛军趁虚攻打大靖,大靖更是祸乱丛生!
夜里便是好不容易得歇两三个时辰,偶尔也会惊醒过来一许多事情再不忙着做,来日怕就来不及了!
柳易辞得了他的回答,笑容依旧,“那想来云公子能理解我心中忧思。不是不愿歇……”是不能歇,不敢歇!
听了这话,云归却又不解了。前世那个时候,虽然他还未有如何深爱向寻,又或许是尚未察觉明了自己的心意,但心里一股护他帮他的心思,是那样强烈,不容他歇。
可如今,靖军势头正好,又有楼桓之几个有勇有谋,柳易辞便是歇上一些时曰,又能如何?
“军师过虑了。有将军、参将几个在,想来不会有大问题。”云归言道。
柳易辞摇摇头,“云公子来此,可是只为大靖?”见云归不语,又道,“云公子有私心,我亦有。我在这儿,不止为了大靖,也为了自己。不知云公子,可曾尝过无一物的滋味?”
好不容易,他得了如今足可让人侧目的东西。荣耀、爱戴、功绩、盛名,他都好不容易得了。百年之后,还或可留名青史!他再不是昔日那个,任人欺凌羞辱的
柳家庶子!
但其实,除了这些摸不着、依旧让他在夜里寒颤难免的东西,他还有什么?其实他自来到这个世上开始,就一直身无一物!
可即便他认清了这些虚物是这般冷冰冰,却又能如何?他还能如何?他除了不停歇地,努力留住这一丁点儿东西,他还能做什么?
若他不再是耀目的柳易辞,又有多少昔日恨他入骨之人,迫不及待来落井下石,甚至推他入地狱?他哪里敢歇?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孤死街头,无人收验?他哪里能歇?他不知晓一旦歇下,等待他的会否是万劫不复……身死连名也污!
他耗费如许心血,才得了这样盛名,怎忍身死名也污?岂非说他一生,就是个天大的笑话?老天何其残忍!
云归看着柳易辞眼中的阴霾,有些然。柳易辞在世人眼中,再如何多智近妖,其实也只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而已。在这世上的年头,也才+八年,却已如此负荷累累,甚至不堪重负。或许是……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太多了?
在原来,这样一个身负盛名、好似遥不可及之人对于他来说,是与己身毫不相关的,也不曾多加在意。可如今,他对柳易辞的心思复杂得几近要超乎向寻。
他曾在恨不恨向寻间,徘徊困顿。可如今,他得父母慈爱,亲弟亲敬,桓之体贴,随军南下,事情也如自己所料,一步步未尝不可得自己所要。
他此时再想向寻,已觉得他的音容笑貌与昔日喜怒都变得灰白惨淡,几乎掀不起心中涟漪。向寻于此时的他而言,只是一个不值得爱的薄情人。若向寻身死,他或许会觉得心内苦涩,却绝不会觉得伤悲。
而对柳易辞,他心存忌惮,却同时心存惋惜。其间还有几分叹服和一些道不清的东西。那道不清的东西,让他时而觉得,柳易辞不该得这样的一生,看似繁花似锦,其实凄苦冷清。
而有时,他又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柳易辞不得真心,未必不是他算计人心的结果。虽至此,柳易辞未曾如何害他,还曾帮过他,可他从不敢放松心神,就怕哪日自己一时不慎,万劫不复。他从不敢小觑这样的人。
他承认,自己不是不佩服柳易辞的。明明身弱多病,甚至时日无多,明明求楼桓之而不得,却也不曾使过下三滥的手段,更不曾攻心为上,借自己弱势来讨多几分楼桓之的关切。
由此可见,柳易辞是个心气极高,绝不愿受怜悯之人。即便那是他心心念念却总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也不会通过示弱、博怜悯来换得。
若柳易辞这般做了,他也不至于如今心思复杂。只会看轻他几分,更勿谈“惋惜”二字。他问自己可曾尝过身无一物的滋味,他也不想瞒他,“如何会未有尝过?每个人其实都是孑然一身,身无一物,只看自己耐不耐得住入骨之寒。”